輯四 生活的男低音 5
當年看「越戰獵鹿人」時,即被影片中的「俄羅斯輪盤賭」所深深魅惑,並對要角之一──尼克寄予異樣的同情,原本在熱帶叢林裡被「俄羅斯輪盤賭」嚇得屁滾尿流的這位美國大兵,後來竟在西貢的地下賭場玩這種賭命遊戲供賭客下注,看他舉槍的姿勢已變得多麼優美而冷酷,只可惜命運之神還是在最後讓他扣下了致命的扳機。
我曾經援引佛洛伊德的理論,分析過尼克的這種怪異行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很多在殺戮戰場上受到震撼的士兵,在戰後仍經常作著重臨戰場的惡夢(這顯然跟佛氏所說「夢是願望的達成」有很大杆格),佛洛伊德認為,這些士兵之所以一再「重溫噩夢」,是企圖對摧毀自我的情境重新獲得掌控的能力。而尼克似乎也有這樣的心理機轉,不只在夢中,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他已因一再的「重溫」而對曾經摧毀他自我的「俄羅斯輪盤賭」駕馭自如,不當一回事。雖然寫起來有模有樣,但總覺得有點心虛,未能盡抒心中塊壘。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位俄羅斯人安德瑞耶夫(L. Andreyev)重逢,才曉得那讓我感到魅惑與同情的真正原因。
重逢發生在我前往峇里島的飛機上,一本黑皮舊書的發黃書頁間。安德瑞耶夫,一個幾乎已經被遺忘的帝俄時期作家,原本研讀法律的他鍾情於小說創作,但第一篇小說即遭遇空前的失敗,他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躺在鐵軌的枕木上等待疾駛而來的第一列火車。當時俄國有兩種火車,一種火車的底盤較高,人躺在枕木上不虞被碾碎;但另一種火車的底盤很低,保證會將枕木上的人碎屍萬段。
什麼樣的火車會來?不知道; to die or not to die ?交給上蒼去決定。安德瑞耶夫沈默地等待著,結果,在一陣轟天裂地的隆隆聲過後,他發現自己還活著,於是站起來,看看四周,拍拍屁股,吹一聲口哨,回去繼續寫他的小說,虛無主義的小說。
我想,這才是輪盤賭名為「俄羅斯」的真正含意──左輪手槍的五個彈膛裡只裝一顆子彈,在如輪盤的轉動中,子彈何時會射出只有上帝會知道,而也只有徹徹底底的虛無主義者,才會嘴角帶著微笑玩這種賭命的遊戲。
機艙窗外一片燦亮的藍,閉起眼睛,一種久違的情懷又浮現於我懸在三萬呎高空的心中。啊!虛無,虛—無,虛──無!和安德瑞耶夫的重逢其實意味著和二十五年前的自己重逢,有多少個日子,我在台北溫州街的斗室裡閱讀俄國大革命前夕的巴枯寧、耐柴耶夫,然後走出去「精神臥軌」──盡做些如今想來都還會捏一把冷汗的勾當,但對當時的我而言,它們是多麼「甜蜜」的虛無主義情調啊!是的,我曾經是一個有理論基礎的生命賭徒,一個完美賭徒的終極圭臬是視一切為「虛」,視所有為「無」──對生命的嘲弄和否定是我光榮而又兒戲的悍然自毀……。
看「越戰獵鹿人」並發而為文已是好幾年後的事了,如今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會對「俄羅斯輪盤賭」的論述感到心虛,胸存塊壘。因為我完全無法看出它的虛無色彩,因為我完全忘記、背棄了自己有過的虛無歲月。越戰使得尼克變成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他後來在地下賭場的表演就跟安德瑞耶夫的臥軌如出一轍,他的玩命怎麼可能是「試圖對摧毀自我的情境重新獲得掌控的能力」呢?我為什麼又會對他的死寄予異樣的同情呢?
迷迷糊糊地走出峇里島機場,意外地有美女獻上花圈,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矗立在街道上的異國神祇,讓我想起安德瑞耶夫說過的一個故事:某人為了證明盲目信仰者的愚蠢,自己先過聖潔苦行的生活,在成為一名聖者,擁有很多信徒後,他開始向信徒傳道,宣揚他的教義,等到信徒都為之傾倒,奉他為教主後,他忽然向信徒宣布,他以前所說的一切都是胡扯。結果呢?信徒在震驚之餘,竟然聯手殺掉他們的教主,然後繼續奉行他的教義。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在下榻的豪華飯店洗完澡,舒服地躺在開闊的天井喝著咖啡,看滿天星斗。人生真美好,美好得讓我悲從中來。
安德瑞耶夫,今夜我不想謀殺你,因為在多年前,我已經槍殺了那個迷戀虛無主義的自己,「試圖對摧毀自我的情境重新獲得掌控能力」的其實是我,而不是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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