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 生活的男低音 3
從中和的樂天宮到圓通寺、慈雲寺一帶山區,山路錯綜,幾可用四通八達來形容。每天一大清早,更是人滿為患,都是登山健行者。登山健行之餘,就地打打羽毛球、唱唱卡拉OK、跳跳舞、搓搓麻將兼議論國是,久之,賣菜的、賣魚肉的、賣草藥的、賣衣服雜貨的,亦沿路成市,非常熱鬧。
我偶而早起,也會上山散心,一走就是一個多鐘頭。雖然沿途遇到很多人、看到很多事,但都保持著一臂之遙,可以說是一種孤獨的存在。更正確地說,是一種無名的存在,不想涉入和被涉入,而這也是我在中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基本模式。
無名的我走在山中,有時覺得落寞,因為這山亦是無名的。但山豈會無名?最近始知,這山名叫石壁湖山,在能指名後,對山似乎就多了一份親切感。圓通寺是有名的,但也僅止於四處看看,在知道它屬於曹洞宗後,因為以前讀過曹山禪師和洞山禪師的事蹟和語錄,對兩位高僧甚為心儀,愛屋及烏,也對看起來有點俗的圓通寺多了一份感情。
幾年前,有一位女士來電,說她在編撰《中和市志》,知道我是個作家,想向我要些資料列入,我有點吃驚地回絕,不只是覺得自己不夠格,更因為一直覺得自己是台中人而非中和人,雖然我在中和生活的時間早已超過故鄉台中。
石壁湖山的稜線,是人來人往的步道。有一次和家人登山,女兒指著一處不起眼的矮牆殘跡,說那是以前防番古堡的遺留。學歷史的她說中和以前是凱達格蘭族的擺接社和秀朗社所在地,新店溪舊名秀朗溪;漢人來開墾時,曾在石壁湖山建築防番古堡。我們常去的枋寮夜市,枋寮是班寮的訛音,那是囤墾漢人民勇的駐在所。
我對此亦感心驚,女兒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不只因為她讀歷史,更因為中和是她的出生地,她把中和視為她的故鄉吧?
有一次到美國時,問一個朋友的兒子:「你有沒有回過台灣?」對方微笑搖頭。「有時間回故鄉看看嘛!」對方忽然用英語回答:「台灣是我爸爸的故鄉,不是我的故鄉。」
聽了心裡同樣一驚,但隨即醒悟,他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台灣怎麼會是他的故鄉?但很多人對此似乎都難以釋懷,大概是「籍貫」這個魔咒把我們的思維和情感都搞混了。
張良澤在《四十五自述——我的文學歷程》裡提到,他在日本發下宏願,要寫一部「台灣文學史」後,即四處蒐羅,他讀到一位作家的作品,凡內容涉及台灣的,在扉頁上都題辭:「以此書獻給我的故鄉台灣」。但這個作家並非台灣人,而是純種的日本人,名叫西川滿,也算知名作家。
西川滿為什麼認為台灣是他的故鄉呢?因為他從三歲就隨父母到台灣來,大半生都在台灣度過,台灣當然是他的故鄉。這跟我朋友的兒子認為美國才是他的故鄉一樣,乃是「人之常情」,常者,正常也。
說台灣是故鄉,其實太籠統;所謂故鄉,其實只是既往經驗的發生之地。
就拿新營來說吧,除了兩三次途經該地匆匆一瞥,以及有一位同事是新營人外,我餘無所識,對她的感情自然淡薄。但她卻是一個叫田中準造的日本人魂牽夢縈的故鄉,田中氏在日據時代生於新營,長於新營,父親是新營糖廠的廠長,玩伴多台灣人的子弟,二次大戰後,讀小學六年級的他被遣送回父母的故鄉鹿兒島,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視日本為「流放之地」,而思念著新營。
在結婚一年後,過境香港時,終於忍不住轉機來台灣,搭火車到新營,在火車上即「淚珠簌簌地掉個不停」,走出新營火車站,竟至「在路旁蹲了下來,淚流如注,抑止不住」。
司馬遼太郎在《台灣紀行》裡說了這個故事,篇名用了很有意思的「魂魄」。新營其實變了很多,他魂牽魄縈的故鄉,也只是他「記憶中的新營」。
對於故鄉台中,我雖然未魂牽魄縈,但那其實也只是我「記憶中的台中」,是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那個台中」。在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我覺得台中「美好」嗎?她的美好是因為我離開了她,日漸朦朧與模糊,才日漸美麗與尊貴起來的吧?
也許只有在離開中和後,我才會想念中和。
就像我那兩個原本也住在中和的妹妹,在移民美國多年後,午夜夢回,總是想起昔日在中和的種種,當她們回來時,走在中和的街道和巷弄,爬上圓通寺遠眺時,從她們眼中,我看到了自己所闕如的一份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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