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愛情的詠歎調 15
落華生有一篇短文〈無法投遞的郵件──給憬然三姑〉,大意是說一個男子(也許是作者本人)的舊日情人已嫁做他人婦,男子到她家中探訪,舊日情人先是避不見面,見了面後又一副故作生疏的模樣,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而悵然地想起過去的種種濃情密意,其中有一段說:
「那一年底深秋,我們同在昌華小榭賞殘荷。我底手誤觸在竹欄邊底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從你底鏡囊取出些粉紙。又拔兩根你香柔而黑甜的頭髮,為我裹纏傷處。你記得那時所說底話麼?你說:『這頭髮雖然不如弦底韌,用來纏傷,足能使得,就是用來繫愛人底愛也未必不能勝任。』你含羞說出底話真果把我心繫住,可是你底記憶早與我底傷痕一同喪失了。」
讀這篇文章時,耳邊就響起拜倫所說的:「世上只有一種痛楚讓我萬般難忍,就是發現你竟然把舊情忘懷。」
也許對方並非真的把舊情忘懷,而是現在只能埋藏在內心深處;也許對方對你的愛早就淡了,因為他(她)對另一個人的愛早就勝過對你的愛。總之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但更令人惘然的是發現自己的改變。舞蹈家鄧肯在少女時代瘋狂地暗戀一名男子,他在城裡的一家藥房工作,鄧肯經常走好幾哩的路到藥房去,為的只想見他一面;而在夜裡,鄧肯更會跑到他住處附近,癡癡地望著他窗前的燈光。她不斷在日記裡傾訴對他的愛,但那名男子卻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鄧肯整個心都碎了。
多年後,鄧肯已成為國際知名的舞蹈家,有一次到舊金山表演時,一個頭髮已白的男子到化妝室找她,鄧肯一見到他,立刻認出正是當年讓她癡情狂戀、痛不欲生的「那個人」。曾經滄海的她很坦然地告訴對方自己當年是如何迷戀他,那名男子覺得很驚奇,而鄧肯也覺得很「驚奇」,因為在這期間,自己又不知瘋狂地愛過多少男子,而眼前這位初戀的情人,看起來竟是如此的「簡單」。
年輕時代的歌德,因對綠蒂「愛妳入骨」,而寫了那感人肺腑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真正的綠蒂在五十九歲時,曾到威瑪公國去拜訪歌德,已是寡婦的她去找老情人,並非想重續舊情,而是希望擔任威瑪公國首相的歌德能提拔她的幾個兒子。當年讓維特(歌德)肝腸寸斷的夏綠蒂,如今已是一個老醜的婦人;當然,歌德也是一個憔悴的老人。據說,兩人見面時,歌德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拿出一些乾枯的植物標本和版畫給她看,末了,歌德又把他在戲院裡的包廂讓給這位老太太去看戲,並道歉說,他因有事而無法奉陪。
小說家狄更斯的情況似乎更慘。年輕時代的狄更斯,在法院當一名速記員,他愛上了瑪莉亞,瑪莉亞使他如沐春風,但也使他自慚形穢,而決心發憤圖強,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二十多年後,當狄更斯已成為一位知名作家時,瑪莉亞又和他聯絡上了,狄更斯立刻熱情洋溢地對她傾訴昔日未訴完的衷曲:
「在我一生中最天真、最熱情、最無私的歲月裡,妳一直是我的太陽。……我一直確信不疑地認為,當年我在為改變自己的貧窮和默默無聞的處境而奮鬥的時候,有一個想法一直給我力量,那就是我對妳的愛和思念。」
兩人滿懷期待地見了面,但卻讓狄更斯大失所望,因為昔日那位令他神魂顛倒的夢中天使,如今竟已成為一個談吐庸俗難耐、臃腫不堪的中年婦人。他原本保有的初戀的美好形象,整個破滅了。
除非是對自己目前的愛情或婚姻生活不滿意,否則很少人會渴望和舊日的情人見面(被這樣的人「碰上」了,大抵也凶多吉少)。老情人的重逢,多半是「不期而遇」,驚疑、欣喜、心慌、惆悵兼而有之。當然也有因而舊情復燃的,但還是以上面落華生、鄧肯、歌德和狄更斯的情況居多。相見爭如不見?見與不見都不是你能決定的,也許還是見一見的好,見個面,然後你才能像泰戈爾般說:
一種憂傷的聲音營巢於多年的廢墟間,
在夜裡,那聲音向我唱著──「我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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