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愛情的詠歎調 8
夢幻般的小說家卡夫卡渴望愛情，但也深受愛情的折磨。他曾和他所摯愛的女子費莉莎訂婚，但沒幾個月，又自行解除婚約；三年後，再和費莉莎訂婚，過沒多久，又解除婚約。這樣的反反覆覆，可以說完全來自卡夫卡那夢樣般的複雜情感。
他熱愛她，但又覺得自己不配愛她；他想全心全意地愛她，但又發現自己對她不忠。卡夫卡感到絕望，他在寫給費莉莎的一封情書裡說：「我真怕我將永遠佔有不了妳。我怕我在最好的情況下，也不過限於像一隻無意識的、忠誠的狗那樣親吻妳心不在焉地伸給我的纖手。而這並不是愛情的標誌……。」
這的確不像是愛情的標誌，反而像是卡夫卡深沈性格的告白。愛情到底是什麼呢？卡夫卡在另一封情書裡說：「愛情，你是一把刀子，我拿來刺入自己的心中。」它使我想起普魯斯特所說的：「戀愛的對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連接的情感和痛苦，類似的不幸使我們感受到過去和它有關的哀愁。」愛情帶來的不只是甜蜜、歡樂和光明，同時也帶來了痛苦、哀愁和幽暗。因為每個人的生命和人格中，亦自有它的痛苦、哀愁和幽暗。
我們甚至可以說，愛情是「苦」多於「樂」的。就像德夫吉蒙所說：「浪漫愛只有在愛會致命、遭遇不幸、注定失敗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存在……。歷史描述的不是佳偶美滿的結果；不是愛的滿足，而是熱情。而熱情，就意味著受苦。」即使不會致命、注定失敗，戀人們的心情也經常是忐忑的，我們害怕分離和失去，愛人一次小小的延誤、不經心的話語，都會使我們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因為，真愛的後面必然隱含了憂懼。
真是「愛情，是誰設計的這種折磨？」但奇怪的是，既然愛情這麼折磨人，為什麼大家又趨之若鶩、甘之如飴呢？更奇怪的是，大家喜歡看、喜歡聽的也多是「痛苦」色調偏濃的愛情故事。難道「看一個高尚的心靈為愛情而痛苦萬分，永遠是一場好戲」嗎？或者還有其他更深層的原因？
紀伯倫也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他說：「妳給我的快樂中有真正的痛苦，而妳給我的某些痛苦又使我加倍愛妳。」為愛情而痛苦的人都知道，那種痛苦並非尋常的痛苦，而是「別有滋味」，會使悲傷變成欣慰的痛苦。而這，似乎也就是泰戈爾的一首詩所告訴我們的：
「愛」啊！當我來時，
因你手中正燃燒著愁苦之燈，
而使我得以看見你的容顏，
並且瞭解你就是「快樂」。
但快樂與痛苦的糾葛，經常演變成一種椎心的矛盾。艾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故事大概是西方最淒美的愛情傳奇。在修道院長大的哀綠綺絲，和有志獻身神學的艾伯拉在巴黎相遇，兩人一見傾心，立刻引燃愛火。不久，因哀綠綺絲懷孕而成為醜聞。哀綠綺絲在生下小孩後，回到修道院；而艾伯拉則被去勢。萬念俱灰的他決定去當修道士，而哀綠綺絲也成了修女。但她一直難忘舊情，衷心盼望能與艾伯拉再續前緣。在哀綠綺絲寫給艾伯拉的信裡，有這樣一段話：
「我已不再為我對你無邊的熱情羞慚，因為我做的遠超過這些。我恨我自己愛你，我來此以永遠的禁錮毀滅我自己，……啊！想我，勿忘我！記得我的愛，我的忠實，我的堅貞；……把我當作依然愛你，卻又努力不要愛你。這是什麼樣的字眼，什麼樣的打算！我因恐怖而戰慄，而我的心卻反抗我所說的話。我的信紙全都要沾上淚痕了。」
從字裡行間，我們可以窺知哀綠綺絲的內心是多麼矛盾，她幾乎被兩股不同的力量撕成碎片。這椎心的矛盾唯有那些徬徨的癡情狂愛者才能體會。愛情不只是甜蜜與痛苦、美麗與哀愁，或者痛苦就是甜蜜、美麗就是哀愁，糾葛不清的漩渦而已，它還讓人進退維谷，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少年維特對夏綠蒂正也有著類似的矛盾：
「我既不能祈禱上帝讓她離開我，因為我常覺得她是我的；也不能祈求上帝把她賜給我，因為她是別人的。我既得不到她又無法離開她，在進退維谷的情況下，我假裝快樂，祈禱時常常自言自語。」但更常見的，則是像繆賽在他的一篇小說理所描述的反覆無常的矛盾：「我下了決心，永遠不再同她見面，可是沒過一刻鐘的功夫，我又回心轉意……又暗暗懷著再一次占有她的慾望……我深深地鄙視她，卻又愛慕她。我感到她的愛會給我帶來毀滅，但離開這個女人，我又無法活下去。」
要如何是好？大概只有在快樂與痛苦的漩渦中，繼續再椎心的矛盾下去。不要以為你能駕馭愛情，當愛情看上了你，它就會駕馭你，讓你在快樂和痛苦中，左右為難，矛盾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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