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愛情的詠歎調 5
熱戀中的男女,他們迷戀的不只是愛人,還包括跟愛人相關的一切。在歌德的《浮士德》裡,當浮士德無法得到馬爾卡麗狄時,他央求魔鬼:「請設法使我得到那個天使身上的東西吧!一塊觸過她胸部的布也好,她的吊襪帶也好,請賜給我當作愛的紀念品吧!」
這很容易被視為是一種「戀物癖」,因為無法擁有對方或情人不在身邊,遂退而求其次,迷戀上和對方相關連的其他東西。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裡,就以「戀物」來解釋癡情人維特的一些行為:譬如親吻夏綠蒂送給他的綢帶、寫給他的信、她碰過的手槍等等。這當然也有些道理,但卻不足以彰顯愛情的魔力。
譬如維特有一次因不能親自去見夏綠蒂,而差了個僕人前往,因為夏綠蒂的目光曾落在僕人身上,而使得維特在僕人回來後,「真想把他(僕人)的腦袋捧在手心裡好好吻一下」──這樣的想法已不是「戀物」所能涵蓋,它更像巫術裡的交感作用。
有一種大家耳熟能詳的古老巫術:一個巫師只要收集某人的頭髮、指甲、照片甚至名字,對之作法,則某人就會遭殃。另有一種也是大家多少聽聞過的讀物術:當某人失蹤後,你只要拿他以前穿過或隨身攜帶的衣物,請巫師或通靈人判讀,就能指出他現在究竟流落何方。就像人類學家弗萊澤所說,它們都建立在「交感作用」上。「交感」,泛指兩個曾經相關連的物體,在分離後,仍可經由某種神秘力量相互作用;它的一個附帶觀念是:從部份的物體上,仍然可以看出它原先所依附的整體的訊息。
熱戀中人,愛人的一切對他都具有無比的魔力。愛人掉落的一根頭髮,看起來是那樣的珍貴可愛;剪下的一枚指甲,是何等的晶瑩剔透;無意中聽到有人說出她的名字,就如聆仙樂;當然,癡癡望著愛人玉照,喃喃自語,更屬家常便飯。似乎只有具備巫師的「法力」,才能賦予這些尋常之物無比的魔力,並從中看出「豐富無比的神秘訊息」。
將愛情中的此一交感作用稱為「愛染」,也許比較容易理解。就像泰戈爾的詩所言:
女人啊!當妳優雃的手指接觸到我的器物,
它們便都井然有序,像音樂般有了節奏之美。
愛情神奇之處在於它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跟愛人有關的一切都會變得閃閃發光,魔力十足。但與其說是所愛者感染了這些附屬物,不如說是多情人的感官知覺被愛染色,像巫師一樣迷離起來。而巫師,則是被巫術信仰所染,巫染與愛染,如出一轍。
能被愛情所染色的事和物可說是無奇不有、無遠弗屆。卡夫卡在寫給梅蘭娜的一封情書裡說:「前天晚上,在半睡眠狀態下,我忽然想到我應該去走訪所有妳生命中曾留駐的重要地方,來慶祝妳的生日。」因為愛人住過那裡,「染」有愛人的痕跡,即使事隔多年,那個地方也成了令人迷戀之處。
朱光潛在談美時,特別舉了「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這兩句詩。因為愛人穿的是草綠色的羅裙,所以對青草也產生了愛憐之意,朱光潛說它是「移情作用」。其實,它也是一種愛染。
愛情不只能感染一個人的心靈,甚至能感染一個人的寫作風格。海涅早期的詩作,有一股來自墳墓和死亡的陰森氣息,究其原因,可能是受到他初戀對象的影響。原來海涅在十六歲時,愛上了約賽法,約賽法是一個劊子手的女兒,當時和姑母住在一起,而她姑母死去的丈夫也是一個劊子手。海涅說,約賽法不僅美麗,而且還有一種恐怖的妖魅氣氛。大概就是這個關係,結果使得他的詩作竟也因而「染上」了這種色彩。
據說,佛洛伊德年輕時代追求瑪莎時,在一次抒情散步中,詩情畫意地摘了一片橡樹葉,想送給瑪莎,想不到瑪莎卻不領情,拒絕接受,結果佛洛伊德終生憎恨橡樹。這也是一種愛染,可稱為「負面愛染」。
交感作用是一種巫術觀念,建立在交感作用上的「愛染」,使得每一個熱戀中人產生異樣的認知和異樣的熱情,而成了「另類巫師」。在異樣的認知和異樣的熱情下,一個巫師以為他有能力將無比悲慘的命運施加在他作法的對象上;而一個情人則以為他有能力為所愛者提供至高無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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