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愛情的詠歎調 1
愛情，是生命中最讓人心嚮往之的追尋。但我們在愛情中到底要追尋什麼呢？甜蜜的幸福只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所有的追尋，歸根究柢，都是一種自我追尋，從這個角度來看，在愛情裡頭、在愛人身上，我們所追求、所看到的其實是一個「更美好的自己」的投影。比較特殊的是，這個「更美好的自己」不是來自自我的膨脹、擴張，而是來自自我的縮小、捨棄。
愛情在開始時，都是渾然忘我的。這個「忘我」，不僅是心醉神迷而已，還有「喪失自我」的意思。愛情的讓人魂不守舍，身不由己，從某個角度來看，正是「自我」逐漸喪失、消融的徵候。我們變得越來越不是「我自己」，越來越以所愛戀的可人兒為念，「我」成了一個空殼，完全被那個迷人的「妳」所佔領。這也正是愛情讓人感到既甜蜜又哀傷的原因，甜蜜的是和愛人的卿卿我我，哀傷的是我們畢竟「喪失」了自我，最少是一部份的自我，而且還不知道這種喪失是否值得。
回教詩人魯米有一首嘔歌愛情的詩篇說：
溫柔的心是如此畏懼愛情，
猶如面臨死刑，
因為真愛一旦覺醒，
自我──這黑暗與虛榮的暴君，便將死亡。
讓他死吧！好重新自由呼吸於黎明！
付出真愛就是要付出自我，「愛人的心意應為我的首要顧念」。真愛意謂著自我的退位、消失、死亡，就像英國諺語所說：「愛，就是讓我死在妳裡面」。這是一項巨大而瘋狂的賭注，但萌生真愛的人義無反顧，他甘心就死。此時的他看起來有點癡愚、有點神聖、又有點悲壯，但他希望能夠得到回報，讓他的犧牲值回票價。
我們放棄自我，全心全意地去愛對方，其實是希望「被愛」──希望對方也能愛上自己。歌德筆下的維特，在追求夏綠蒂期間，魂不守舍，喪失自我，但當他發現夏綠蒂也在愛著他時，他是多麼高興，多麼欣喜若狂啊：
「愛我」，這個念頭使我萬分得意。我多麼──也許我可以向你傾訴，因為你能同情
這種情感──既然她愛我，我對自己多麼崇拜！
戀人們崇拜對方，為對方茶飯不思、受盡千辛萬苦，其實在潛意識裡是希望對方「愛我」，好使我「崇拜自己」。齊克果在《誘惑者日記》裡以更細膩的方式表達了更幽微的心理轉折，那個誘惑者在寫給她所誘惑的少女的情書裡說：
我的可蒂莉亞！
人們說我愛上了自己，我並不驚訝。他們如何能窺探我的愛情？因為我只愛妳。他
們如何能猜測我的愛情？因為我只愛妳。我愛上了自己。為什麼呢？因為我愛上了妳！
因為我真正愛妳，僅僅愛妳，並愛一切屬於妳的東西。而由於我屬於妳，所以我也愛
自己。如果我終止愛妳，那我亦將終止愛我自己。
我因為「愛妳」而「愛我」，「愛妳」其實就是為了「愛我」。在愛情的旅程中，我因為愛妳而不再是我自己，我放棄了自我，為的是希望妳愛我。而當我被妳所愛時，我又找回了自我，但那已不再是原來的自我，而是一個更大、更豐富、更珍貴的自我。
愛的追尋與生命追尋有著非常類似的旅程，那就是一個人必須先「放棄自我」，然後才能「找到自我」，一個更好的自我。這也正是我所理解的愛情，以及愛情中甜蜜的幸福。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