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832 某友人妻之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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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思想的主旋律 17

  有一個朋友本來想當畫家,後來卻做了公務員,不過還是繼續他喜歡的繪畫,他說是純消遣,沒有壓力反而比較自在。有一次去參觀,發現他畫最多的竟然是他的妻子,大概每隔一兩年就畫一張,他一時興起,將它們都陳列在畫室裡。他妻子我是相熟的,但忽然看到十幾個由顏料勾勒積疊而成、同中有異的「她」,在熟悉中似乎又有種說不出的生疏之感。

  「也許我應該畫些別的女人,」朋友開玩笑地哈哈一聲,然後有點曖昧地說:「這些畫記錄了我對妻子的瞭解過程,深入的瞭解,深入的掌握……。」

  這些畫像和照片明顯不同,朋友所謂的「深入瞭解」,大概就是畫像裡讓我感到生疏的眉宇與唇角間的神情。當然,他如何透過繪畫對妻子「深入掌握」也是我所無法「深入瞭解」和「殷勤探問」的。幾天後,就在我的一絲迷惑、一點羨慕快要消散時,忽然在電視上看到非洲某個洞穴岩壁上殘留的壁畫,看著那些年代久遠的大象、野牛、羚羊殘跡,我的腦中遂浮現朋友「妻子的畫像」,而會心地微笑起來。

  史前人類在洞穴中所留下的動物壁畫,被認為是藝術的先驅。那些「最早的畫家」是出於什麼心情或基於什麼動機,而在岩壁上揮灑的呢?有人認為那是他們吃飽閒著沒事幹,好玩地塗鴉,純消遣,也就是「藝術起源於遊戲」;但有人認為那其實是初民「打獵巫術」的殘跡──先在岩壁畫上他們渴望獵殺的動物形象,對之施展各種「魔法」,然後再出獵──也就是「藝術起源於魔法」。

  非洲的矮黑人在不久前依然有如下的獵羚羊儀式:出獵當天,天還未亮,他們聚集在一塊空地上,一個男人用手指在地上畫出羚羊的圖像,其他人則口中唸唸有辭。當太陽升起,陽光照射到地面時,另一個男人拿著箭不斷地往地上的羚羊圖像上插,而女人則張臂面向太陽,嘴裡嘰哩呱啦。目的很明顯,是想因此而獵得想望中的羚羊。

  我是比較相信非洲矮黑人和「藝術起源於魔法」的。但這豈不在暗示朋友一再畫他的妻子,是想對她施展「魔法」,進行秘密的獵殺?可以說「不是」,也可以說「是」,看你從什麼角度去看。

  魔法的用途也許不一,但本質上都是企圖經由某些儀式,而使我們對外在事物或心中的懸念做「更具體的掌握」,使它們更符合我們的「心靈秩序」,這是繪畫、雕刻、小說、戲劇等藝術形式最古老、也最深沈的創作動機。

  藝術創作是一種「覺察」的過程,我想朋友是先覺察到他深愛他的妻子,他想深入瞭解她,而替她畫像就是他所用的方式,這跟寫以妻子為主角的小說是一樣的,他必須用顏料來描繪他所覺察到的妻子的情感和慾望,同時加入自己的情感和慾望。每對妻子畫一張像,他就覺得對她多了一份真正的瞭解,但不管畫多少張,那都不是真正的妻子,而是他自己所能掌握或所想要掌握的妻子。

  讓我覺得奇妙的是,自從看了他那些畫後,再和他們夫妻見面時,覺得他的妻子竟已越來越像他在畫布上所掌握到的「她」,就好像發現這個塵世越來越像小說家筆下所描繪的世界般。這又讓我想起了畢卡索。

  畢卡索在二十五歲時,為移居巴黎的美國女作家斯坦因畫了一幅肖像畫,就叫做《斯坦因畫像》。認識斯坦因的人在看了這幅畫後,無不大吃一驚,因為畫中的那個女人,根本不像斯坦因,看起來反倒有點像是非洲土著的面具。但對這種批評,畢卡索卻聳聳肩說:「那有什麼關係?總有一天,她會長成這個樣子!」

  不過斯坦因本人當時倒是沒說什麼,她很感激地收下這幅畫,而且一直妥善保存著。三十年後,斯坦因經常指著這幅畫,笑著對人說:「你們瞧!我現在終於成為這副模樣了!」大家看看畫中那個女人的輪廓,再看看斯坦因本人,覺得果然有幾分神似,當然,不是外在容貌上的,而是一種神韻,一種內在氣質的外顯。

  在斯坦因的所有畫像中,畢卡索這一幅是最能表達她真正神貌的,而一些評論家也認為,這幅《斯坦因畫像》要彰顯的並非女作家的外在容貌,而是她的內在氣質。事實上,這幅畫是畢卡索非常重要的代表作,有人還將它譽為是畢卡索的「蒙娜麗莎」。

  從畢卡索繪畫風格的演變史來看,《斯坦因畫像》是他從「粉紅色時期」進入「立體主義時期」的關鍵性作品,他日漸揚棄客觀寫實,而越來越注重心靈寫實,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我畫的不是我看到的東西,而是我想的東西。」所有的創造都是讓想像中、尚未存在的事物或概念成真的一種過程,畢卡索的《斯坦因畫像》不像斯坦因本人,很可以理解;我們甚至可以說,畢卡索畫的是「尚未存在」的斯坦因,這可能也是他為什麼會說「總有一天,她會長成這個樣子」的原因。

  但畢卡索為什麼能「預見」斯坦因未來的模樣或者神韻呢?其實,這並非畢卡索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他顯現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創造者所具有的特質──一個偉大的藝術創造者是提供我們新觀點、新視野、新可能的人,當斯坦因看著畢卡索為她所畫的肖像時,她看到了自己的新可能,在它的召喚、它的潛移默化下,她不知不覺實現了畢卡索為她揭露的那種可能。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友人的妻子會越來越像友人所畫的妻子的原因吧!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人生、我們的愛情會越來越像畫家和小說家所描繪的最大原因,因為最高級的創造是創造一個典範,讓人嚮往,讓人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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