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輯二 思想的主旋律 8
施叔青在香港三部曲之一《她名叫蝴蝶》的序文裡說,小說以此為名,是想「突出蝴蝶的象徵,影射香港的形成」。一個偏僻破舊的小漁村,緣於歷史的偶然或者必然,在英國的殖民統治下,竟搖身一變成為璀璨的東方明珠。這種轉變,比毛毛蟲的蛻變成蝴蝶,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從毛毛蟲蛻變成蝴蝶的,不只香港而已,顯然還包括女主角黃得雲等人。誰能說這不是生命的一個很好隱喻呢?
毛毛蟲是卑賤、甚至醜陋的東西,只能在地上爬,行動猥瑣,不停地吃,只懂得滿足低級的口腹之慾;但在儲備足夠的能量之後,結繭成蛹,經過一段沈潛孤寂的時期後,改頭換面,羽化成雍容華貴的蝴蝶,開始光鮮亮麗的生活,風姿綽約地四處飛翔遨遊。
說來不怕人笑,我也曾經用「蝴蝶」比喻過自己剛踏入社會工作數年的那段人生。對一個經過漫長求學過程,幾年辛勤工作,逐漸施展其抱負的人來說,自覺像一隻「蝴蝶」,似乎也不是什麼「妄想」或「瘋狂」。
其實,當時我比較感興趣的是「蝴蝶生命的深層結構」問題。在一篇〈命運三騎士〉的文章裡,我提到從事文化事業工作一段時間後,對大學、高中和初中生活的三段回憶。裡面有一段話說:「今夜,我便如此地與他們遭逢;他們靜默地展現,提醒我曾經擁有的以及失落的人格樣貌。在地上爬的毛毛蟲,儘管變成了在空中飛的蝴蝶,但蝴蝶的翅膀只是華麗的外衣,牠生命的深層結構依然是毛毛蟲的,這大概是牠無法擺脫的命運吧?」
「深層結構」是個惱人的問題,當我們說「蝴蝶生命的深層結構是毛毛蟲」時,它的逆向說法「毛毛蟲生命的深層結構是蝴蝶」,也是成立的。在深層的深層,很多東西都已不再是單向的。近些年來,大概是在「方向性」上搞糊塗了,而使我對毛毛蟲與蝴蝶做為生命的一個隱喻,有了類似 J.Briggs 《渾沌魔鏡》的看法。
在《渾沌魔鏡》中,魔鏡立於中界點上,魔鏡的一邊是由渾沌到秩序,另一邊則是由秩序到渾沌。由毛毛蟲蛻變成蝴蝶,只是生命的一半故事而已,蝴蝶的壽命短暫,一個人很難永遠「做蝴蝶」。更可能的情況是:在雍容華貴、充滿理想,振翅高飛一段時間後,「蝴蝶」不知不覺就穿越「心靈的魔鏡」,慢慢走了樣,放棄一個又一個的理想,縮到一個繭中,變得遲鈍、皮厚、冷血而自閉,沒有生氣,像一個蛹。
然後,年紀再大一點,就又變成一隻毛毛蟲,以蹣跚的步伐在地上爬行,唯慾是圖,只知道滿足口腹等低級而原始的慾望,早已不提或忘掉自己曾經何等意興風發地在空中飛翔過。當然,這樣一隻毛毛蟲相當「大尾」,跟原先的小不點不可同日而語。
這是否能更完整地描繪多數人的生命歷程,乃至一個家族、一個政黨或一個地區的興衰流變呢? J. Briggs 的《渾沌魔鏡》引了很多莊子的話,顯然對他情有獨鍾。莊子夢見一隻蝴蝶,不知「蝶歟?周歟?」我倒是夢見一個蛹,不知道它是要由毛毛蟲蛻變成蝴蝶呢?還是由蝴蝶退變成毛毛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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