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文學的變奏曲 12
如果說科幻小說處理的題材包括人類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那麼它最常見的一個手法是「立足現在,奔向未來,回到過去」,這其實也是一種「新瓶舊酒」。「新瓶」是未來的異時空世界,但「舊酒」除了人類生命的永恆議題,譬如英雄的冒險與考驗、兩性的衝突與和解、慈悲與正義的糾葛等外,更多的是人類古老的一些觀念或奇想。
就拿艾西莫夫的《夜幕低垂》來說,凱葛星雖然很「未來」,但所帶出的觀念卻很「古老」,簡單說,就是「週而復始」的觀念。不要以為你所知的這個文明是人類所創的唯一文明,類似的文明以前就一再重複過。它的另一種說法是:不要以為你這一生是你唯一的人生,以前你已經活過了無數人生(輪迴轉世觀念)。有的人說以前活了「八萬四千世」,既然有那麼多「世」,那麼人類文明只有七、八千年的說法就「有待商榷」,事實上,有些新興教派就直言人類文明也「一再重複」。所不同的是,小說家說這只是「科幻奇想」,而有些人卻「一口咬定」。
讓我感興趣的還是「奇想」。話說當年我翻譯《最佳科幻小說選》時,第一篇〈催命金笛〉就讓我深深入迷,它的一個奇想是:在某個星球上有類似人類而比人類更進化的異星人,他們以奇特的方式克服肉體必朽的難題──在死前將自己「靈魂的戳記」嵌入金色的笛子,放在一間宏偉的神廟裡,吸引到該星球探險的太空人。當太空人拿起笛子吹奏時,眼前即會出現一團光雲,光雲凝聚成栩栩如生的異星人形貌;隨著太空人的吹奏,異星人又「復活」了,那團如人的光雲四處遨遊,再度經歷「他」的人生……。
我在翻譯的當時,就對作者范塞歐克的想像力很是佩服,也因而覺得自己不是寫科幻小說的料。幾年前,就在我已完全忘懷這個故事時,卻在清朝清涼道人的《聽雨軒筆記》裡讀到一個有趣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說,一個書生在召伯湖撿到一棵枯樹,拖回家劈成柴薪,準備用這些木柴來煮茶。但當他剛點燃木柴時,卻發現那些盤旋而上的煙霧,竟匯聚成十幾隻栩栩如生的白鷺,在煙霧中飛翔。若出手抓取,即隨手而散,但不久又重新凝聚成白鷺,直到火盡煙消,白鷺才跟著消失。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呢?「有識者」說,那是因為這棵枯樹還活著時,上面曾棲息很多白鷺的關係……。
最近因又被帶回科幻小說的世界,才忽然想起這個故事背後所隱藏的觀念跟〈催命金笛〉是何等類似!所不同的是,〈催命金笛〉說異星人的靈魂戳記是以「先進的物理電子反應」嵌進金笛中,而《聽雨軒筆記》則說白鷺的靈魂戳記是以「氣」的形式凝聚在枯樹上。
我想范塞歐克不可能讀過《聽雨軒筆記》,那他的靈感來自何方?是獨創的嗎?還是西方以前也有類似的觀念?結果我們又回到了前面的問題:不要以為你是最先想到這個觀念的人,你認為「唯一」的這個觀念,以前已經被「一再重複過」。
這裡面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同時空的人,會產生類似的奇想?古老的說法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現代的說法是「想像的普同結構,來自大腦的普同結構」(改自李維史陀「文化的普同結構,來自大腦的普同結構」),當然,這樣說,也是一種「新瓶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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