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文學的變奏曲 6
我以前在分析中國和西方色情小說之異同時,曾指出二十世紀前之中國色情小說,很少第一人稱的性自白文體。就筆者閱讀所及,似乎只有《癡婆子傳》屬之,但它卻是十七世紀以降,西方色情小說的主流,譬如《我的秘密生活》、《一個快樂女人的回憶》、《一個單身漢的自述》、《一個放蕩女人的懺悔》、《約瑟芬回憶錄》等。我這樣說,當然不是什麼創見,只是在延伸法國思想家傅柯的一個論點而已。
過去,西方多自白體的色情小說,因為內省性的自白體文類原本就是西方小說的一個重要傳統。為什麼西方會有這個傳統呢?傅柯指出,這是受到教會告解儀式的影響,神職人員要求信徒們在告解室裡毫無保留地、鉅細靡遺地「說出」他們實際或心中所犯的「骯髒的罪」,這為西方世界帶來了兩個影響:一是精神分析的興起──精神分析師要求躺椅上的病人,不要壓抑、自由地說出他們卑污的願望;一是內省性、懺悔式小說的興起──作家在斗室裡以第一人稱和盤扥出他們心中的種種想法,譬如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盧騷的《懺悔錄》。這些,也都是另一種型式的告解。
但這似乎也不是傅柯的創見,因為佛洛伊德早就在他的著作裡自彈自唱地比較過他的精神分析術和教會告解儀式的異同。不過不管怎麼說,用告解儀式來解釋自白體小說的有無似乎頗有獨到之處,最少,我在分析中國色情小說時,就是說過去中國人因為缺乏告解儀式的歷史傳統和心靈訓練,所以罕見類似「性告解」的自白體文類。
當然,所謂中國人「缺乏告解的歷史傳統」,其實只是個人讀書不多的「想當然爾」之辭。在告別色情小說後,我開始讀起《神仙傳》來,無意中發現東漢末年創立五斗米教的張道陵,在為人治病時,「欲以廉恥治人」,凡生病者「皆疏記生身以來所犯之辜(罪),乃手書投水中,與神明共盟約,不得復犯……。」這也是一種「告解」,只是把自己「所犯的罪」寫在紙上,沒說出來給別人聽而已。但「寫在紙上」不是更像小說的形式嗎?
在惶惑之餘,又開始讀起大陸學者葛兆光的《道教與中國文化》來,發現他對此一道教告解儀式在歷史上的演變做了整理,他說張道陵的「自首過失」法,在南北朝時代形成了道教的「齋」,形式非常多樣,其中有一種是信徒在齋戒沐浴後,依次進入齋壇,「魚貫面縛,陳說愆咎,告白神祇,晝夜不息」,一連要進行三天、五天、七天甚至十四天。
「寫在紙上」已變成了「當眾說出來」,而且還「晝夜不息」。葛兆光當然看出了它和西方告解儀式的關係,他說:「這頗有些類似基督教的懺悔、禱告,但折磨之苦卻厲害的多」。顯然,中國過去有比西方更嚴苛的告解儀式。
看了這些,雖不能說汗流浹背,但也讓我羞慚了近十分鐘。為什麼中國過去缺少自白體的色情小說、乃至內省性的小說呢?當然,我可以辯說,道教的這種告解儀式並不普遍,後來也式微了……等等,但終究是沙灘上的違建,所謂「告解儀式之有無與告解文學之關係」云云,其實是站不住腳了,不過是心靈的虛構而已。
所以,我不得不在此作個「手書」投於電腦檔案的告解:那就是發現自己和色情小說家、還有位列仙班的張道陵、傅柯,在本質上也頗有些類似之處──都是魔法師,都誤以為自己心中的理想秩序,就是外在現實的真正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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