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輯一 文學的變奏曲 5
寫作,經常被認為是有點神秘的工作。曾經有人問一個作家:「為什麼選擇寫作這個行業?」作家回答說:「寫作不是一種職業,而是我的命運,我不得不受到它的驅策。」這個作家是何許人已經忘了,但年少時讀過這段問答,至今記憶猶深。
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大多有過如下的經驗:當靈感乍湧時,他好像著了魔,渾身輕飄飄的,瞳孔變大,心跳加快,對外在世界渾然無覺,不喜歡受打擾,廢寢忘食地振筆疾書(有時是握筆苦思),彷彿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推動,直到告一段落,才滿足而虛脫地「清醒」過來。這股推動他、驅策他的神奇力量是什麼呢?是命運?是繆斯?還是潛意識?詩人葉慈給它一個非常詩意的名稱,叫「他方之意志」。
「他方」顯然不是什麼「內在的鼓聲」,但究竟是來自何方?我對這個問題的理解需要從一顆雞蛋談起。雞蛋是雞生的,雞跟蛋的關係就好比作家和作品的關係,作品當然是作家「孕育」出來的,但連小學生都知道,有所謂「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惱人困思,它很容易被置換成「先有作家還是先有作品」的問題。
所有的作家都是先讀過前人的作品(或聽過前人的故事),然後才開始自己的創作的,至於何者是歷史上的「第一因」已不可考,也無關我們討論的宏旨。但很顯然的,在歷史的長河裡,作家與作品就像雞與蛋般,是一種無盡輪迴的關係。
無盡的輪迴裡有著無盡的爭辯,在雞與蛋的無盡爭辯中,最讓人耳目一新的是英國作家布特勒( S. Butler )的說辭:「一隻雞只是一顆雞蛋製造另一顆雞蛋的工具」。不過如果將它轉換成「一個作家只是一部(種)文學作品製造另一部(種)文學作品的工具」,那鐵定難逃被鳴鼓而攻、五馬分屍的下場。寫作是何等崇高而神秘的工作,你怎麼可以將它看成什麼「雞蛋」與「雞」呢?而且,才氣縱橫的作家居然被說成是「製造更多雞蛋」的「工具」,這不是故意來找碴嗎?
但在生物學界,它卻是一個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觀念,譬如哈佛大學教授、社會生物學大師威爾森( E.O. Wilson)就說:「一個生物體只是以其DNA的方式去製造更多的DNA而已」,這正是上述布特勒說法的「生物學版本」。這個觀點不僅適用於生物繁衍,也適用於小說生產,譬如前一陣子流行後設小說,很多作家不正就是「以後設小說的方式去製造更多的後設小說」嗎?
文學亦有它的「遺產」和「傳承」,如果不算牽強,它們就是文學的「蛋」或DNA,而文學的「演化」則是來自DNA的交換和突變,譬如寫實主義、浪漫主義、意識流、後設、魔幻寫實……等等,都可從這個角度來加以理解。多數作家的作品都只是在豐富某個文學傳統或某種文類而已,像馬奎斯或卡爾維諾這類深具獨創性的作家,他們的作品也不是無中生有,而是來自既有之文學DNA的巧妙交換和成功突變。
生物演化的八字真言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文學演化的八字真言則是「文競人擇,適者生存」,其中的「文」指的是「文類」或「文本」,「人」指的是「讀者」和「文評家」;受到讀者和文評家喜愛、肯定的文類和文本,就成為主流;每個主流都各領一時風騷,然後又長江後浪推前浪。不只生物會演化,所有的東西都會演化,從生物演化的觀點來看文學演化,其實非常有趣,但再說下去會沒完沒了,還是就此打住。
總之,威爾森的結論是:DNA自有其繁衍、交換和突變的「意志」,是生物體行為的「原始驅策力」。文學的DNA亦可做如是觀,各種文類亦有它們繁衍、交換和突變的「意志」,作家只是體現此一意志的工具。這就是我對葉慈所說「他方之意志」此一文學公案的生物學理解。
將作家視為豐富某個文學傳統或創造新文類的「工具」,並無污衊作家之意,而是想破除作家過度的「自戀」和「我執」。我覺得作家最可愛、也最神聖、莊嚴的時刻是在前述「被一股更巨大的力量」所推動,而自個兒埋頭創作的時候,因為在那段期間他渾然「忘我」或「無我」,不會跑來向你借錢,也無暇去調戲良家婦女,而心甘情願地為一個「更大的目標」奉獻出自己。
什麼是「更大的目標」?什麼是「他方之意志」?渴望繁衍、交換和突變的偉大的文學傳統在召喚所有的作家,就像雞蛋在召喚所有的公雞和母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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