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800 自序  想起那些迴盪在心海裡的歌聲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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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悔之在到香港度假時,心中依然懸念著如何為我這個四不像的孩子取個好名字。我想他也許是在啖完焗龍蝦,在風中啜飲著血腥瑪麗,臨窗遠眺維多利亞港外的幢幢海影,而適時浮現「海上女妖的樂譜」的。當然,這也許只是一個美好的也許,就像「海上女妖」這個古老的也許。

  本書收集的文章大部分來自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專欄,小部份來自自由時報副刊專欄和未發表的散作。當初在寫一個禮拜一篇的專欄時,難免賣弄多樣與繁瑣,從金庸武俠到馬偕醫師拔牙、從傅柯到癩蛤蟆、從圓周率到圓通寺、從愛的催眠到鸚鵡螺的內室、從中國轎夫到基因工程,無所不談,真是漪歟盛哉!但等到要出書,就立刻報應及身,嘗到了放縱與浮誇的後果,而一直無法用一個恰當的書名將它們兜在一起,我把這個難題輕輕推給了聯合文學的總編輯許悔之。

  「我彷彿看到一些魅影……,你似乎想要除魅,但卻又除魅勿盡……,讓我看到一些秩序。」悔之在苦讀之後,以他詩人的直覺,其實更像是窺探宇宙與人心奧秘的靈媒,說出如上捕風捉影的話語。我不得不佩服他敏銳地捕捉到我這些文章背後的模糊意念,並使之清晰化,而讓我和讀者得以瞥見關於我寫作命運裡的某些玄機。

  我雖然勉強將這些文章分為四輯,但不管是談文學、論思想、說愛情、還是話生活,我主要的興趣都是想為自己和讀者帶來「理解的喜悅」,而我的「理解」總是認為在可見的表象背後有一個真正的實體,在每一個果的前端都可能有好幾個因,在複雜的事物之間存在著簡單的秩序;而「喜悅」則是穿越表象,去發現可能的實體、原因和秩序。緣於這樣的習性,使我在看武俠小說和色情小說時,會去注意中國的「江湖」和「床上」有哪些共同的「秩序」:格鬥和性交都要講求招數,江湖裡的「隔山打牛」等同於床上的「餓馬奔槽」;西門慶「淫器包」裡的銀托子、羊眼圈、胡僧藥,讓人想起江湖上的唐門暗器、袖箭、迷魂香;而江湖人物的鍛鍊身體(內功、輕功)與色中好手的鍛鍊性器(抱鼎鑄劍、九九神功)則是在反映中國人特殊的身體概念;甚至在情節安排上,《倚天屠龍記》和《金瓶梅》都具有同樣的將「中心」與「周邊」對調的解構色彩。

  也是出於同樣的癖好,而使我很想知道將愛情視為「忙碌事業」的花花公子,為什麼會一再地「愛和佔有、征服與消耗」?我找到了五個可能的原因,有社會生物學的、精神分析的、心理學的、哲學的、臨床性醫學的,每個原因都說花花公子並不像表面所見那樣「快樂」,他們在內心深處其實是「空虛」和「痛苦」的。當然,我也知道這些原因背後又都還有一個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誰叫花花公子能享受平凡男子享受不到的「幸福」呢?所以他們活該要受到嘲弄與咒罵。

  有太多的人生和知識讓我感到好奇。彷彿像在人生大海、知識汪洋中漂泊的水手,我不時聽到風中傳來海上女妖賽蓮甜美的歌聲,而為之意亂情迷。但在意亂情迷之餘,我不想用蠟封住自己的耳朵,而是更用心傾聽,嘗試去找出它們的調性、節奏與旋律,將它們化為高高低低、快快慢慢的音符。悔之說的沒錯,我想要了解的是那些魅人歌聲背後的樂譜。

  我曾經這樣航行過一個又一個女妖居住的島嶼,本書大部分的文章就好比是我的航海誌。但在一次又一次「理解的喜悅」後,必然也會曉得「理解」終究無法總是帶來「喜悅」,就好像在《歌劇魅影》裡,當你被魅影的歌聲所吸引時,你是否非要去揭開他那白色的面具不可?你又何必那麼認真地想去「除魅」?太多的好奇與理智,反而會破壞事物的美貌,所以,我其實也經常想要「不想理解」,渴望那「不想理解的喜悅」,在小部份、特別是跟生活有關的篇章裡,我透露了這種渴望。

  重讀這些舊作時,不知為什麼想起童年的一次經驗,而補寫了一篇〈想和馬戲團一起離開的人〉,從我小時候看馬戲團而意亂情迷的經驗談到柏格曼和費里尼的電影,他們倆都曾經是想和馬戲團一起離開的小孩。馬戲團的魅人之處是它向我們暗示:在這個沉悶的現實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令人嚮往的奇妙世界;但我也很快「理解」我寫這篇文章更深層的「原因」是:我曾經受到不少知識體系的魅惑(譬如精神分析、結構主義),它們彷彿一場又一場大型的「馬戲表演」,告訴我在表象世界外還有一個更真實、更高貴的實體世界,我為之意亂情迷,一再流連觀賞,還多次「想和他們一起離開」。但如今,就像在那篇文章結尾所說的,我更喜歡、也更安於做個純粹的看客,而已經「不想和那些馬戲團一起離開」。不過,我還是為自己有緣能觀賞過那麼多「馬戲表演」而心滿意足。

  說了這麼多,其實是想告訴讀者,本書內容看似蕪雜,本質卻很單純,就是我個人的「馬戲表演」,裡面有很多魅影和一些秩序,但不管你看到什麼,都請不要和它們一起離開。

王溢嘉  2007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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