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回眸一瞥,看到午後的陽光投射在巨大的靈骨塔塔頂,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像是死亡在探照我們無知的心靈。
航元師父拿出鑰匙,打開第二排第三個白鐵皮小門,伸手向前,往外一托,一個骨灰罈就出現在我們眼前,上面還貼著照片。那是我英年早逝的妻舅。
在場的人都肅穆地雙掌合什,在內心默禱。
返台探親的妻舅,回香港時,所搭乘的班機在澎湖上空爆炸解體,噩耗傳來,親人驚駭悲痛莫名,一個多月後才在寂靜冷冽的海床發現他的遺體。辦完喪事,他的骨灰就被安置在這個離故鄉不遠的墓園靈骨塔中。
無限的哀思不時引領我們來到這裡,每次看到那貼在骨灰罈上的照片,音容宛在,都讓人很難相信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祭禱完畢,走出靈骨塔,居高臨下,俯望在眼前綿延而去的山巒、田野、海岸、海洋,還有點綴其間的渺小房舍與人影,我的心中有一點惆悵。一陣從海上而來的風吹亂了我的髮絲,我想起北美印地安人的一首死者之歌:
不要站在我的墳邊低泣,
因為我不在那裡,我並未沈睡。
我是吹拂而過的一千陣風,是白雪上閃爍的珠光;
我是灑在成熟稻穗上的陽光,是秋天溫柔的雨水。
不要站在我的墳邊哀嚎,
我不在那裡,我並沒有死。
我沒有低泣,也沒有哀嚎,只是難過。你的死亡,讓我們的生命變得更加脆弱,也更加值得珍惜。
就在空難發生前幾個月,我們還一道去吃泰國菜,席間,我談起愛因斯坦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一件趣事:
一個學生在期末考前問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教授,聽說您今年的考題跟去年一樣。」
愛因斯坦回答:「沒錯。」
學生立刻喜上眉梢,因為他已將考古題的答案背得滾瓜爛熟。
但愛因斯坦又加上一句:「問題一樣,但答案卻跟去年不一樣。」
你聽了笑得合不攏嘴,翹起大拇指直說:「好!好!」當時的情景猶歷歷在目。但那應該只是一場大戲裡面的小插曲啊,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就這樣匆匆退場了呢?
死亡是自然給我們每個人的考題,每天都有人必須作答,而每個人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樣。
當物理學家米契爾‧貝索過世時,愛因斯坦在寫給他遺孀的悼慰信裡說:「他早我一步離開這個弔詭的世界,但這並不代表什麼,對我們有信仰的物理學家來說,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差異,只不過是頑強持久的幻覺而已。」
死亡只是一種幻覺嗎?那為什麼它會讓人如此悲痛與恐懼?在所有的死亡故事中,我最喜歡下面這個故事:
有一個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就要死了,但卻一臉欣喜。
醫師將悲愁滿面的病人女兒拉到一旁,皺著眉頭低聲說:「難道你爸爸不知道他已經快要死了嗎?」
病人聽到了,他微笑對女兒和醫師說:「我當然知道,只是在我眼中,死亡並不是什麼敵人。」
死亡之所以讓我們悲痛且恐懼,就是因為我們一直將它視為敵人。也許我們真的需要一個不同的答案。
也許,死亡不是離去,而是回家,回到大自然的家中,就像印地安人所說的,成為一陣風、陽光與雨水。
甚至,死亡不是回家,而是重新出發,就像亞里斯多德所說,是去做「一次令人懍然的偉大冒險」,那個冒險太過壯闊與迷人,以致於所有的人都無暇回來為我們轉述可能的細節。
也許,也許……。
在走向停車場的途中,我內心起伏著如許的意念,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複雜滋味。當車子駛出墓園時,我回眸一瞥,看到午後的陽光投射在巨大的靈骨塔塔頂,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像是死亡在探照我們無知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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