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斑駁的鐵軌轉轍器前,我倏忽看到了「過去的我」和「未來的他」於此的無盡纏連,而在他的底片上留下了一個永恆的微笑。
月台上很多人在移動,有的在吃東西,有的在照相,當火車永遠不會再進站的時候,旅人始蜂擁而至。
這裡是舊山線的勝興火車站,它已成為一個新的觀光景點,連鐵軌外頭崎嶇的草莓園,都有人頭鑽動。一個行將被遺棄的車站,竟忽然像嘉年華會般熱鬧滾滾起來。
一些有了年紀的遊客,在月台上指指點點,訴說在此擦身而過的既往;一個乾瘦的老人兀自站在站旁木造二樓的窗口,如蒼鷹般四顧,臉上有著肅穆的懷舊之情。我朝隧道的方向走去,遠方黑暗盡頭的一圈亮光,像催眠師惑人的瞳孔,讓我一下子墜入了久遠的過去。
一列冒著黑煙的火車從隧道中駛出,緩緩停靠在月台邊。凌晨五點左右,甦醒的天光穿越群山,逼襲著月台上昏黃的燈光,一個少年伏在火車車廂的窗邊,滿心愉悅而好奇地看著「勝興」的站牌和標高多少的字樣,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我。身旁坐著父親和弟妹,我們從台中搭凌晨四點多的慢車,準備在竹南下車,到獅頭山遊玩。
人聲模糊。我彷彿又聞嗅到那個清晨,我在這裡所留下的臉頰與頸項間的少男氣息,還有煤煙味。在急促的火車汽笛和隆隆聲中,無數的隧道與明暗光影在我眼前流轉。
大學時代返鄉的我,總是在深夜隨著火車來到這個寂靜的山中小站。有時因為會車的關係而在此稍做停留,我會下車,點上一根菸,ㄔ于於被濃霧籠罩的月台,等候北上的列車就像等候人生的許諾。這個車站,好像是一個心靈的轉折點,因為過了隧道,泰安、后里、豐原、潭子,每一個車站都將被熟悉的中學同學臉孔和自己的青春足跡所取代。當火車駛進黑暗的隧道中時,夜歸的遊子就悄悄隱去在他鄉的沈淪,而重新浮現那昔日無憂的光彩。
曾幾何時,隆隆的車聲和我惶亂的青春,就這樣消逝在黝黑的隧道中……。
兒子要我站在鐵軌分叉處留影。看他專注的模樣,才想起很少坐火車的他,好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車站。無舊可懷,無憶可記,勝興車站對他所代表的意義,也許要在二十年後才會顯現。
現在,在斑駁的鐵軌轉轍器前,我倏忽看到了「過去的我」和「未來的他」於此的無盡纏連,而在他的底片上留下了一個永恆的微笑。就如同四十年前,我在停靠於此的火車車窗邊,看到一夜無眠的父親,強打著精神,對我露出微笑般。
在記憶的折疊與拆開間,我領悟了車站對家族旅行的另一種意義。
下午兩點,在站旁的鐵路餐廳樓上,吃完客家風味的午餐,一家四口手上各拿著一張三義至勝興的普通列車紀念車票,從背面印著的「吃飽閒閒,保密防諜」移開目光,望向窗外,又有一批新的觀光客湧上月台。
雖然素不相識,但看起來還蠻可愛的,因為,緣於對這個午後的共同記憶,我們終於成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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