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渴望單純是沒有用的,我必須先讓自己的生命主題強烈起來。當它變得夠強烈時,單純才能成為表現它的唯一方式。
在為一場演講準備單槍投影資料時,我找出梵谷的畫冊,將他的〈向日葵〉、〈麥田群鴉〉、〈有絲杉和星星的道路〉、〈星月夜〉、〈自畫像〉等名作,掃瞄存到資料夾中。
演講的主題是「人文與醫學」,找梵谷的這些作品,主要是想談部分醫學界人士對它們的特殊看法,有不少醫師認為,這些畫作裡出現的強烈黃色調和波動的光暈,可能表示梵谷的視覺出了毛病,也許是洋地黃中毒症(當時的醫師用洋地黃來治療癲癇和躁鬱症),也許是青光眼。
以梵谷為例,除了我很喜歡梵谷外,更想批駁上述醫學界的看法。那些醫師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推論,主要是因為他們以為畫家「只是在畫他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這完全誤解了藝術,也是對我喜愛的偉大藝術家的莫大污衊。我相信,即使梵谷的視覺有毛病,但他在畫作裡要呈現的是他「心靈所看到的東西」,而非「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偉大藝術家是提供我們「不同眼界」的人,那些醫師的眼界未免太低了。
掃瞄完畢,我再仔細端詳〈向日葵〉、〈麥田群鴉〉、〈自畫像〉、〈文生的椅子〉等幾張以黃色調為主的作品,黃色的向日葵花、黃色的花瓶、黃色的桌面、黃色的麥子、黃色的田埂、黃色的地、黃色的臉、黃色的衣服……,差別只在於亮度和層次,到處是黃色,單純而強烈的黃色,但它們竟然是如此的震撼人心,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魅惑的力量。
梵谷透過這樣的畫風,到底是想要向世人表達、或者告訴我什麼呢?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當主題非常強烈時,單純是對待它的唯一方式」,於是豁然開朗,沒錯!單純的顏色是為了表達梵谷心中強烈的感受,他的主題強烈而鮮明,根本不需要其他囉哩巴嗦的顏色來陪襯,來攪局。
接著,我好像又獲得什麼天啟般,頓悟到這其實也是梵谷的生命風格。從世俗的角度來看,梵谷的一生可以說非常單調,甚至是乏味的,他沒有什麼謀生能力,沒有家庭,也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偶而找找妓女外,生活幾無調劑,只知一味地畫畫,但卻又連一幅畫也賣不出去。但我想梵谷是快樂的,因為他熱愛繪畫,繪畫是他強烈而唯一的生命主題,這個主題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別人認為不可或缺的其他東西,對他來說都成了囉哩巴嗦、可有可無之物。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畫,那是單純,而不是單調。強烈的生命主題,使他的生活變單純;而單純的生活,又使他的生命主題變得更強烈。
我也終於明白,當年為什麼會那麼喜歡梵谷了。那時我剛踏入社會不久,有一晚躺在床上看《梵谷傳》,竟不能自已地看到天亮,然後昏沈沈地走到陽台,太陽已經升起,但我實在不想去上班,因為我聽到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呼喚我,要我單純地為它而活。
現在,那種心情忽然又變得強烈起來。我呆呆地看著電腦螢光幕,又有點不想去赴這場演講了,因為它跟我的生命主題無關。但總是在覺得生活有點單調,想豐富一下人生,熱絡一些人際關係,而答應這個從事那個,然後又覺得太過複雜,而渴望能生活得單純一點。
也許,光是渴望單純是沒有用的,我必須先讓自己的生命主題強烈起來。當它變得夠強烈時,單純才能成為表現它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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