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就好比這溪水,在嗚咽的中年裡,同時存在著歡唱的少年。他既非同一人,亦非另一人。
從睡夢中醒來,我一下子不知置身何處。參天的巨樹,潺潺的水聲,將我的意識慢慢拉回現實,原來我在森林裡睡著了。那從林中吹拂而過的風,還有溪流的聲音,成了我的催眠曲。
我起身,循著水聲來到溪邊。
在午前進入這個森林遊樂區時,看了導覽資料,知道這條溪叫做蚋仔溪,它還處於溪流的幼年時代,河床裡的岩石稜角尖禿,還沒有被磨平,也還沒有被送到下游之處。河面的落差也很大,常常形成瀑布。
剛剛我就循著山道而上,去看了兩個瀑布。也許是走得有點累,躺在一棵樹下,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蚋仔溪不大,但水聲頗大,就像一個幼童在引吭高歌。水聲何以如此悠揚悅耳?啊!那是因為河床裡有稜角尖銳的岩石,想要阻擾它的前行,而不識愁滋味、一心想奔流而去的幼年溪流,熱情地迴旋起舞,將它化為歡唱?
也許。當我凝視那溪流時,我的心思,我整個人,似已隨著那湍急的溪水奔流,穿越森林、原野而去。河面漸寬,河床漸深,底下的石頭已被磨得平滑,原先的歡唱逐漸化為呢喃,終至無聲,河中也多了些污染,河水只能靜靜遲緩地流著。啊!你是否見的世面越多,就越失去昔日的清澈和熱情?幼年的歡唱終將化為中年的嗚咽?
也許。生命就好像這流水,匆匆奔流而去,永不回頭。但我腳前的少年溪流,卻依然在快樂地歡唱著,無視於它未來的命運,不停地快樂歡唱……。
我忽然想起了希達多。在大學時代,讀了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而深深喜愛著的那個希達多。
為了追求真我而四處流浪,在各種生活中打滾過的希達多,在年邁時,又絕望而身心俱疲地來到他當初出發時渡過的那條河邊。
河水依然像昔日一樣美麗,看似平靜而又不停流著,發出各種若有似無的曼妙聲音,好像在向他傾訴:「靠在我的身旁,向我學習吧!」於是,他和擺渡人住在河邊的茅屋,每天清晨、中午、黃昏和深夜,潛心傾聽那條河流。
是的,我想起來了。在經年累月的傾聽後,希達多瞭解到,在同一個時間裡,那條河流是無所不在的,在它的發源地,在它的出海口,在森林裡,在平原上,在城市中,在瀑布下,在渡船頭,在迴流裡,在急湍中……,它流變不居,但又同時存在於每一個地方,沒有過去的陰影,也沒有未來的陰影。
希達多看著河水,回顧自己的一生,覺得自己的一生也像一條河,童年的希達多,成年的希達多,老年的希達多,只是被各種陰影所隔離分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以前,沒有以後,他無所在而又無所不在。希達多因而得到了解脫,內心寧靜,自在歡喜。
在潺潺的水聲中,凝視眼前的溪流,我似乎也有了一點這樣的感覺。
在同一時間裡,這條溪流有它中年的嗚咽,但亦有它少年的歡唱,那是真正的「流浪者之歌」。它不停地漂流,無所在而又無所不在,既非同一水,亦非另一水。
我的人生就好比這溪水,在嗚咽的中年裡,同時存在著歡唱的少年。他既非同一人,亦非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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