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種東西玩久了,自然能「玩物啟智」,領悟一番道理。十多年來的疏於攝影,只看照片不看底片,已使我失去了某些觀照能力。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過攝影,總之,近一二十年來,我已經很少再拿照相機,原因是自從妻子變得喜歡攝影後,「負責被照」就成了我在這個領域裡所能從事的主要工作了。
家裡的照片很多,剛開始時,還特別去買精美的相簿來珍藏;後來,就套在相館附贈的小相簿裡;更後來,只是用塑膠袋一袋袋裝著。日久生頑,卻也聚沙成塔,照片多得快沒地方放了,有一次清理櫥櫃,看到三大袋沖洗過的底片,凌亂異常且頗佔空間,覺得礙眼,遂對妻子建言:「這些底片都已經洗出照片,我看就丟掉算了。」
「還是留著吧,」妻說:「沒有底片哪有照片?你不要老是想過河拆橋。有時候看看底片也是不錯的。」妻子抽出一排底片,迎向窗外的陽光。我只覺在那一個個黯淡的小框框裡鬼影幢幢,難以辨識出什麼。
「這是在北海道大沼照的,這是楓樹,這是你。」妻子對著一張底片指指點點。
我端詳良久,總算看出一些端倪。就這樣一張張看下去,慢慢有了領略,那顛倒的色彩彷彿為昔年的北海道之旅做了「互補」的紀錄,喚醒了我如夢的記憶。不,應該說是比夢更深沈的另一種存在。
每種東西玩久了,自然能「玩物啟智」,領悟一番道理。看來,十多年的疏於攝影,只看照片(正片)不看底片(負片),已使我失去了某些觀照能力。
日本大導演黑澤明曾經以「正片」來自我比擬,而以「負片」來形容他的哥哥丙午。因為他和哥哥長得一模一樣,但黑澤明的神情開朗,有向陽的個性;而丙午則表情陰鬱,思想灰暗。黑澤明後來成為亮麗耀眼的國際知名導演,而丙午卻在二十七歲時自殺,結束他黯淡而短暫的人生。
每個人都喜歡、想做黑澤明這樣的「正片」,對丙午那樣的「負片」是避之唯恐不及,不看也罷。但黑澤明卻非常懷念、推崇他的哥哥,因為丙午是引導他踏進電影界的啟蒙良師兼益友,直到快七十歲時,黑澤明還念念不忘地說:「因為有了哥哥那樣的負片,所以才產生了我這種正片。」
沒有負片,哪有正片?沒有黑暗,哪有光明?多數人想從黑澤明這個「正片」獲得啟示,但黑澤明卻是從哥哥丙午那個「負片」獲得啟示的。俗世的教誨總是勸人要從正面、光明面去看,要開朗、要快樂;這雖然討喜,但卻也經常被視為膚淺。
看來只想保留正片是有點不上道了。深奧的猶太人對好比照相機的眼睛曾有如下的疑問:「人的眼睛,白的部分和黑的部分很分明,但為什麼只有黑的部分看得見?」
答案是:「從黑暗面來看世界比較好。神認為若從光明面來看的話,人會太樂觀,這是神的訓誡。」
在看了好幾排底片後,我若有所悟,遂又對妻子說:「沒錯,負片比正片能帶給人更深沈的回憶,更多的啟示。」黑暗比光明擁有更多的訊息。
想不到妻子「白」了我一眼——露出很多眼白,說:「唉,你還是不懂攝影。負片與正片擁有的是『一樣多』的訊息呀!你怎麼又高估了負片的價值了呢?」
妻子的眼睛真是黑白分明啊!我忽然懂了:五十歲的妻子跟三十歲的妻子,對我來說,原來也擁有一樣多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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