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729 前世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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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聽著,心中有一種迷惘。因為在妻子的夢中,我忽然發現了一個我未曾擁有的過去;或者說,我們未曾擁有的過去。

深夜,山中下起雨來。

在留宿的禪寺,從熟睡的妻子身旁坐起,走到靠窗的桌邊,我打開檯燈,發現書架上有一本《泰戈爾詩集》,於是在轟然的暴雨聲中,開始靜靜地翻讀。

當妻子提議出外走走時,我無可無不可。能為沈悶的生活帶來點生機也好,就是不想做老狗,所以玩了新把戲,到荒山中的這座禪寺來結緣。禪寺夜讀,也是新奇的經驗。

雨聲漸弱。將窗戶拉開一縫,沁涼的山氣默默湧入。我讀到這樣一首詩:

在夢中昏暗的小徑裡,我去尋找前生屬於我的愛人。

她的家座落在一條荒涼街道的盡頭。

在黃昏的微風裡,她寵愛的孔雀在棲枝上打盹,

而鴿子則靜靜地躲在角落裡。

她在大門口放下她的燈,站到我的面前。

她抬起她的大眼睛,瞧著我的臉,默默地問:「你好嗎?我的朋友。」

我想要回答,可是我們的語言已經失落了,忘記了。

我想了又想,還是記不起我們的名字。淚水在她的眼眶裡閃亮。

她向我伸出她的右手。我握住她的手,默然佇立。

我們的燈火在黃昏的微風中搖曳,熄滅了。

山雨已歇,只剩下簷前的點滴,點點滴滴落進我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我望進那漣漪,看到了一個因日漸消逝而模糊的自己。

蘇東坡南貶時,途經嶺南,夜宿南華寺,在燈下翻讀《傳燈錄》,燈花墜落卷上,燒掉一個「僧」字,他因而在窗間題了一首詩:「曹溪夜岑寂,燈下讀傳燈;不覺燈花落,荼毒一個僧」。據說,蘇東坡相信自己前世是個和尚,他看著被燈花焚燬的那個「僧」字,心中想必有所感觸吧?

在這山寺中夜讀泰戈爾,我想到的是身旁熟睡的妻子。

碧野朱橋當日事,猶記多情,曾為繫歸舟……。

那是二十多年前,目送如今成為妻子的女子搭車離去時的心情。多久了?我已經不再讀詩吟詩?也不再多情?回頭靜望熟睡中妻子的臉龐,想起年少時的輕狂,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眼前這個沈睡的女子,就是二十多年前沈睡在我心靈最幽深的城堡中,而被我喚醒的那個女子嗎?

在依然年輕的夜晚,在不復存在的「圓桌武士」餐廳,在搖曳的燭影下,我像個為尋找聖杯而四處漂泊的夢幻騎士,在她眼前解轡下馬,向她低訴我的追尋與冒險,我的巨人與風車,她的雙瞳遂閃現耀人的光芒,並決定與我策馬同行。

如今,她已再度沈睡,而我依然漂泊於大海與沙漠之間。我不忍喚醒她,我是否已經失落了消除時間魔咒的語言?

時間之箭啊!你為何匆匆如此?當我又打開我心靈最幽深的城堡時,發現裡面竟已結滿了蛛網,在蒙塵的魔鏡前,我再也看不到我昔日的身影。

泰戈爾的白鬍不覺在我眼前飄盪了起來。忽然一陣睡意襲來,我於是熄滅檯燈,悄悄上床,將熟睡的妻子擁進懷中。

第二天一早,吃完齋飯,告別了山中禪寺的僧尼,我和妻子繼續未完的行程。在車上,妻子說她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她又回到鄉下的那間小學。「而你居然成了我的小學同學,是從外地轉來的,就坐在我旁邊,什麼也不說,只知道經常欺負我……。」

我默默聽著,心中有一種迷惘。因為在妻子的夢中,我忽然發現了一個我未曾擁有的過去;或者說,我們未曾擁有的過去。

中午,來到一座水庫,無甚可觀,倒是水庫旁有一個鳥園,遊人如織,我們隨著雜沓的人群緩緩移動,然後,在密密麻麻的鐵絲網裡,我忽然看見——

美麗的孔雀在棲枝上打盹,而鴿子則靜靜地躲在角落裡……。

妻子默默伸出她的右手,一股莫名的悸動,使我也伸出手握住她的,默然佇立。

所有的愛情,所有的生命,都是對曾經擁有和未曾擁有的過去的一種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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