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的大海似乎已經進入我這滴小水滴中,融入我的靈魂裡。我的靈魂,我的自我,一下子失去了疆界,飄盪到無何有之鄉。
清晨,漫步在無人的海邊,我脫下涼鞋,讓腳底直接去感覺沙灘的柔軟。
大海彷彿剛從沈睡中醒來,靜靜地躺在宇宙的眠床上,海浪在我腳前慵懶地來而復去,猶如大海的思緒,還在回味殘存的夢境。一塊高聳的岬岩突出於海中,像是羅丹的「沈思者」,從黑夜到黎明,依然坐在那裡沈思著。
昨夜,我又獨自來到海邊的小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渴望能在早晨醒來時,拉開窗簾,就能看到大海,然後在太陽升起前,到海邊散步。
有人在海灘上用沙築了一個城堡。在海浪的沖刷下,如今只剩下斷垣殘壁。築堡人也許是一對父子,也許是三個姊弟,但都已返回城市,傾頹的沙堡很快就會被撫平,終至完全消失,那完美的夢幻城堡將只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
我喜歡在黑夜與黎明交錯的時刻,在陸地與海洋交會的地方踽踽獨行。此時的我,就好像遊走在意識與潛意識的邊界,心中的思緒像海浪般來回起伏,我知道,如果我能穿越邊界,穿越迷離之境,就能得到某種啟示。
海灘弧形延伸,小石子和碎貝殼漸多,幾隻早起的海蟹在碎石堆裡忙碌橫行。我撿起一個還算完整的不知名貝殼,兩眼望向大海,大海似已完全甦醒,那一望無際的深藍,深沈而難以測度,像一種失傳的神秘語言,讓人忍不住停下腳步傾聽、閱讀,而我只能以我朦朧的心智去傾聽,去閱讀。
小時候,一個親戚送我一個大海螺,他要我附在耳邊,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親戚說那是海浪的聲音。有好一陣子,我在屋內的壁櫥裡,在金黃稻穗的田埂上,在吵雜的人群中,將它附在耳邊,都聽到同樣的聲音,像是一種亙古不變的奇異召喚。直到有一天,父母帶我到海邊,我聽到真正的海浪聲,它們在我耳邊迴響,是那樣的熟悉,我竟有回家的感覺。
也許是如此的機緣,而使我每次到海邊,看著湛藍的大海,聽著海浪的聲音,總是有回家的感覺。後來慢慢瞭解,將海螺附在耳邊聽到的聲音,不只是海浪的聲音,它更像我體內奔流的血液的回音,那是生命之源的迴響。
大海是生命之源,來到海邊的我,就像一滴小水滴要滴入大海,回到母親的懷抱中般,總有一種安詳、解脫、甜蜜的感覺。但在這個清晨,看著眼前的大海,我又多了一種不同的感受,那是來自印度神秘學家艾比兒的教誨:
卡比兒年輕時寫過一首詩,大意是:「我一直在尋找我自己,我的朋友。但是,我沒有找到自己。相反的,我找到『沒有自己』。小水滴已經融入了大海,現在要去哪兒尋找呢?我已經不存在了。」
在臨終前,他有了另一種體悟,而將「小水滴已經融入了大海」改成「大海已經進入了小水滴」。他說:「原先我是經驗到水滴的消失,但後來卻經驗到大海消失在我身上。現在,我就是整體。」
在清晨的海邊,我做個深呼吸。是的,眼前的大海已經進入我這滴小水滴中,融入我的靈魂裡。我的靈魂,我的自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疆界,彷如大海般浩瀚而深沈,存在於宇宙之外的無何有之鄉。
許久,我才又恢復我自己,癡癡地看著手中的小貝殼。我決定將它帶回家,放在書櫃上。
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
雖然沒有蘇東坡的衣袖,看的也不是東海,但我知道,在這個小貝殼裡,在我心中,存在著整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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