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盛開的花朵，很多都已經凋謝。但我並不追悔，因為從花朵中失去的，將從果實裡獲得補償。而那些斑爛的秋葉，在我眼中也比春花來得炫麗。
清晨的薄霧中，我拿著小鏟和鐮刀，走在父親身後，到園裡去挖綠竹筍。
父親教我尋找剛冒出土表約五公分的筍尖，用小鏟撥開周圍的鬆土，再用鐮刀割下。泥土的氣息、綠竹的清香，收成的喜悅，讓第一次挖筍子的我覺得很新鮮。我很快就挖了七、八根，三根等一下就要上桌成為竹筍沙拉，其他的則帶回台北。
綠竹林邊原本種佛手瓜的地方，如今已改栽茶花，而左側的空地則又搭了個棚子，種了百香果。每隔一段時間來農舍，都會發現一些改變，一些驚喜，那都是父親和母親的傑作。
將採摘的綠竹筍放在簷下後，父親見時間還早，要我幫忙將昨天在埔里買的兩棵櫻花樹苗帶到園子前方。
「我昨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覺得將它們種在這個地方最合適。」父親邊走邊說，然後在靠近山溪的園子邊停下來。附近只有一棵木瓜樹和兩叢矮杜鵑，空地還很大，將來櫻花樹長大了，還有足夠的迴旋空間；山溪外是條小路，經過的路人也可觀賞。果然是合適的地點。
苗圃主人說，櫻花樹苗已接過枝，兩年後就會開花。我看著父親將櫻花樹苗栽下，心中摩想櫻花於此地盛開的情景。
父親的臉上也露出神往之色，我想昨天晚上，他在床上構思的不只是櫻花的栽種地點而已，一定還包括如何施肥、照顧，然後看著它們成長，含苞待放，一朵兩朵，終至盛開，滿樹嫣紅，而他和母親就坐在樹下……。
這是父親的夢想，也是母親的夢想。自從十幾年前，在山中買下這塊地蓋了農舍後，它就成了父母發揮和實現他們夢想的場所。園子裡除了原有的檳榔、兩棵梅樹、三棵楊桃後，其他的榕樹、扁柏、肖楠、萬年青、龍眼、芒果、蕃茄、南瓜、玫瑰、薔薇、夜來香、杜鵑、仙人掌等等，無一不是他們雙手所栽。父親還在花樹之間鋪設步道，架拱門，做造型，原本雜草叢生之地，在他們的努力經營下，竟已成為一座美麗的花園。
園中的一草一木，不只是他們的心血，同時也在反映他們的意念。因為要種什麼、種在什麼地方、整體要如何安排等，都來自他們的喜好、品味、心中的理想秩序與結構。所以，它其實也是我父母的「心靈花園」。
父母雖然已經年邁，但每一個年老的園丁，心中都有一顆依然年輕的心，因為在花園裡，每天都有新的工作、新的計畫、新的夢想等待實現。十幾年來，每次來到這裡，都看到父母那永不停歇的計畫，一再推陳出新的夢想。他們心目中的理想花園，似乎永遠處於尚未完成的狀態，永遠有待改進。
走在父母用心經營的花園裡，總是很容易就想起我自己心中的花園，我那以觀念為種子，拿思想做土壤，用意志去栽培的心靈花園。它也已幾經更迭，但無一不是在反映我的生命情調和心靈品味。
曾經，我的心靈花園裡叢生著虛無的雜草和懷疑的荊棘，它們奪走了玫瑰與果樹成長的養分，而使我的靈魂顯得荒蕪而萎靡。後來，我聽從波斯詩人魯米的教誨：「要澆灌果樹，不要澆灌荊棘」，它才又恢復生機和活力，再度欣欣向榮。
曾經，我有太多的夢想、太多的希望，而在花園裡播下太多的種子，雖然不是每粒種子都能發芽、成長，但整座花園還是顯得太過擁擠、太過雜亂，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都因缺乏足夠的養分而發育不全。後來，我學習到人要懂得割捨，去除一些自己不是很喜歡的品種，並對過度茂盛的花樹做適度的修剪，總算讓花園又恢復優雅的、秩序的光彩。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我的心靈花園多了一些空曠之地，雖然土壤依然肥沃，但我不想再開發它們。我希望保留一些角落，讓不知從何處飄來的奇異種子，能有在我的花園中生根、成長的機會。我甚至讓一些空地再度長出野草，為的是讓我心靈深處的黑蛇能有牠的棲息之地。一個完整而美好的花園，即使是伊甸園，除了蘋果樹外，也應該有一兩條蛇。
如今，我的心靈花園就像我的生命，已進入了秋天。在春天盛開的花朵，很多都已經凋謝，但我並不追悔，因為從花朵中失去的，將從果實裡獲得補償；而那些斑爛的秋葉，在我眼中也比春花來得炫麗。秋天是收成的季節，我樂意與他人分享我心靈花園裡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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