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多前,聯合報的沈佩君忽然來電,邀我為她負責的新版面寫個專欄。我問她要我寫什麼,她說新版面叫做「心靈版」,心靈至大無形,隨便我寫,自己寫出個樣子來。交了兩篇後,她將我的專欄命名為「傾聽內在的聲音」,這好像在大海中漂流的小舟懸了一顆星,給了我一個方向,於是我開始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
兩個月前,心靈版主編黃雅靖又忽然來電,說報社改版,心靈版沒了,抱歉云云。本也樂得解脫,但我內心的那些聲音似乎沒有終止的意思,我只好繼續傾聽。以前是每個禮拜傾聽一次,如今是兩三天就傾聽亦次,而且將以前傾聽過的拿出來再度溫習,似乎又聽到更多的聲音;然後再加上過去一些相關的舊作,結果就成了這本書。
易卜生說:「寫作是坐著審判自己」,摩爾又加上一句:「然後審判自己無罪」。對我來說,我最近的寫作是坐著傾聽自己,然後聽到自己在抱怨。那些聲音,有的像老友的絮語,有的像戀人的呢喃,有的像幽靈的呼喚;我久違的自己似乎有著滿腹牢騷。
他的抱怨有理,因為我幾乎已快成為自己的陌生人。他抱怨我這麼多年來移情別戀,去追求各種繁瑣的知識,任憑理性玩弄我的情感;抱怨我在追名逐利的塵網中折翼,失去飛翔的能力;抱怨我像死魚一般隨波浮沈,不再有自己的方向。
但是,這……,唉,真的讓我有點尷尬。我竟不知道我對自己曾經有過如此深情的期許。難道是我忘了嗎?也許。那個有點拜倫的我似在低訴:「世上有一種痛楚讓我萬分難忍,就是發現你竟然把舊情忘懷」。
我想,我遺忘的不只是內心深處的那個我,還有我對自己生命的戀情。的確,我曾經把我的生命看成是自己的情人,我是我親密的伴侶,我們經常在寂靜無人時,彼此傾聽,互訴衷曲。那時候,我和自己的生活是多麼甜蜜啊!
也許,這是我一年多來不斷傾聽自己最大的收穫。看似功德圓滿的自己,其實是一個亟需回頭的浪子,浪子想回頭重拾舊愛,和自己再談一次戀愛,再度向自己的生命求歡。
一個聲音說:「那些向外看的,是在作夢;那些往內看的,則是覺醒。」
另一個聲音說:「愛的第一個職責是傾聽,如果你想愛自己,那就傾聽你的內在。」
王溢嘉 200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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