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神占廚灶碓房內東之日
自一道斑駁的圍牆後方,我慢慢浮起來,無聲地飄過牆。
牆外的空中蹦出一張美麗的網,沉默地圍我以千絲萬絲,我乃掉進陷阱的溫柔等待中。
關於「電線桿的電線上停了十隻小鳥,用彈弓打下一隻後,電線上還有幾隻小鳥?」的一些回憶與疑問:
小學一年級時,我還住在鄉下,那是省道旁的一個小村莊,莊頭有一間派出所,派出所旁邊有一棵高大的鳳凰樹。派出所新調來了一位會講生硬閩南語的年輕外省警察。
某個秋末黃昏,我在鳳凰樹下撿拾像彎刀般的莢果,年輕的外省警察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聽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考你一個問題:電線桿的電線上停了十隻小鳥,用彈弓打下一隻後,電線上還有幾隻小鳥?」
我抬起頭,看著他友善卻有點捉狹的臉孔,直覺到這個問題有「機關」,「九隻」顯然是不對的,但一時又想不通,在剎那的迷惑中,我渺茫地說:「一隻。」
「怎麼會?」他露出失望的神情,我知道我猜錯了,被摸清底細地望向前方,省道對面剛好有一排電線桿,電線上就停了五隻小鳥。
他撿起一塊石頭,說:「你看!」
我看到石頭飛越馬路,穿過三條平行的電線,落在田間。他沒有打中小鳥,電線上的小鳥飛走了三隻,還剩下兩隻。他有點懊惱地又撿起一塊石頭,再丟過去,這次飛走了一隻,但玲兩隻小鳥卻又飛過來停下,電線上變成有三隻小鳥。
最後,他幾乎是憤怒地抓起一把石頭,朝馬路對面丟過去。但石頭散開來,小鳥一隻也沒有飛走。
在鳳凰樹下,他沉默地站著,我也沉默地站著。夕陽的餘暉照在他英挺的臉上,有著當時的我難以理解的神色。直到今天,我又想起這件事時,使覺得那應該是一種摻雜著困惑、嘲弄、甚至痛苦的表情。
當時,他並沒有告訴我「電線上還有幾隻小鳥?」我是在搬到城市後,讀小學五六年級時,才從書上知道「電線上已無半隻小鳥」,「因為」小鳥都被嚇得飛走啦。在新奇的學習中。我終於慢慢忘記了那段往事。
日前,我和家人經過台中,特地在童年的故鄉停留半晌,帶著妻兒四處走走看看。四十年前的故居早已翻建成櫛比的四層樓房,門前的小溪不見了,鳳凰樹不見了,童年的玩伴然也不見了,但那間派出所卻意外地還存在著,只是夾在新穎的樓房間,顯得渺小而古舊。
記憶的塵埃無聲地揚起,我彷彿已脫離妻兒,遊走進不同的時光隧道中,在縱貫公路的南下車道上,觸摸到垂滿長長莢果的鳳凰樹;而在對面新建的大汽車廠廠房邊,看到成排的電線桿,和棲息在電線上的小鳥。眼前走來一位蒼老但仍餘有英氣的警官,不正是昔日那位外省警察嗎?
他走到鳳凰樹下,牽動著積澱著雲月塵土的臉紋,露出寬容的笑意,拍拍我的肩膀,說:「當年,在這棵鳳凰樹下,你欺騙了我,我欺騙了你。」
我理一里飛散的灰髮,以遲來的領悟,悲戚地說:「不,是書本出賣了自然,知識出賣了人生。」
妻子的呼聲將我拉回現實。天色不知何時已黯淡了下來,彷彿有一陣雷雨將至,滌濾已但卻總是在然俗麗的故鄉,還有我心中依舊困惑的塊壘。
在高速公路上,果然下起雨來。雨刷機械地來回擺動著,噴濺到擋風玻璃上的豆大雨珠。一再地成形,又一再締消散。也許我已經慢慢興起自己的人生是被書本和知識出賣的念頭吧?雖然它們總是很快就消散,但卻總是再不意之間又再度成形。
事實上,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到大學畢業後,我還是相信「電線上的小鳥都會被嚇得飛走的」。這是一個邏輯問題,而非現實問題,邏輯的推演完美得無懈可擊。但當我發現「現實的人生總是開始於邏輯終止的地方」時,我卻已經用邏輯和知識為指引,走過了大半人生。是這種「被欺騙」與「被出賣」的感覺,使我又重新回到那棵業已消失的鳳凰樹下。去回味被錯過的自然教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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