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探病之歲德日
夜裡下起雨來。
我躺在透著涼意的竹蓆上,並無睡意,閉目只是為了傾聽那雨聲,讓心思隨著窗緣的點點滴滴,遊走到不確定之地。
年少時代,於這樣的雨夜,我常摹想自己投宿在一不知名小鎮的日式旅店裡。
旅店的燈光迷離,一名薄施脂粉的走唱女子,正面向古舊的樓梯口,吟唱著離合悲情的哀怨小調。我則坐在暗風吹雨的窗邊,將酒杯舉到唇際,但想起這已是今夜的第三瓶酒,於是又慢慢將它放下。
長夜漫漫,走唱女子兀自不停地唱著,雨也不停地下著,而我則無所事事地坐著。在不知是聖潔還是庸俗的等待中,窗外濕黑的景致讓我想起一個詩人臨刑前的最後心聲:「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於是我將殘酒一飲而盡,疲憊地踱向走唱女子所注目的梯口。
為什麼在雨夜裡,心思就會習慣性地遊走到此一奇特的情境中,我不太想去追究。它自然浮現,成為一幅熟悉的心靈圖像,也許裡面含有深埋在我心靈深處的一些漂泊浪蕩的痕跡與想望。但隨著年歲的增長,這條雨中心路已為泥濘所阻。
今夜,雨聲帶我定進的是山中的一座小禪寺。
那名老朽的和尚已出外雲遊。我泡一壺茶,在簡陋禪房的孤燈下,翻看著《夜雨秋燈錄》。耳邊彷彿傳來梟鳥的叫聲,提醒我自然的奧秘與無常,我喝一口茶,讓整個身心逐漸消融在漆黑大化、如豆的一燈中。
大約十年前,我本在近郊山邊訂購了一棟用以安身立命的房子,沒想到蓋到一半,卻被徵收為北二高用地,不僅損失慘重,多年的夢想也在須臾間化為泡影。
在確知消息後,曾多次和家人再到各地看房子。就在一次失望的購屋之旅回程,我們於無意中來到了這座禪寺。
禪寺位於山巔。我們將車駛進產業道路的深處,又棄車爬了半個多小時的山間小徑始抵達。所謂禪寺,其實是建在一天然巖洞邊的兩間並排山屋,既小而又簡陋。氣喘吁吁的女兒和兒子顯得有點失望.
但既來之,則觀之。我們穿過禪寺前僅容兩人擦身而過的架空棧道,走進那天然巖洞中。洞並不大,一個旅遊攝影師模樣的青年,正架著三角架:心無旁騖地對著壁上的佛像拍照。妻子拿出手帕,就著巖洞內的水槽讓兒女淨臉。我站在洞口游目四顧,發現整個禪寺內外除了我們夫婦和兒女外,只有一個老朽和尚、一個五十開外看似寄居於此吃齋禮佛的婦人、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女兒,以及那個旅遊攝影師。
十個人因緣和合地在夏日的午後,相會於此一遺世而破敗的禪寺之中,在看似脫塵的情境裡,竟顯出奇特的窘迫。特別是天空不知於何時已變成山雨欲來的陰晦時,我的心裡竟然產生了某種不安的感覺。
但今夜,我又隨著雨聲重返這座山中的禪寺,讓它成為我心靈的暫時歸宿。當天下山的半途已飄起細雨,走在我們前面的是那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小女兒,三人手牽著手,一副悠哉的天倫樂模樣。
剛才欲離去時,那位五十開外的婦人熱切地摸著小女孩的臉蛋,我本以為只是對相熟香客的溫情,想不到那位粗壯的年輕父親竟按著小女孩的肩膀說:「跟祖母說再見。」我有點驚訝地望著他們,摹想存在於他們之間辛酸與慈悲的種種可能。
細雨依舊不停地下著。兒子快速地越過手牽手的三人,石板已有點濕滑,我也加快腳步,和那位粗壯的年輕父親擦肩而過,微微向他頷首致意,看見的是一張漾著寬慰笑意的臉孔。
那位寄居於禪寺的中年婦人顯然是他的母親。深山探母細雨歸,浮生寄塵青絲迴,我想他此時的心中該是充滿溫暖的慈悲。
「慢慢走,不必急。」我趨前拉住兒子的手,心中原本的一點辛酸終於消散。
閉著眼睛,彷彿又看到那名老朽的和尚,正負手立於架空棧道的欄邊,一語不發地望著無邊雨幕下的群山。在他身後的山屋裡,禮佛的中年婦人已開始準備晚餐;而我們則在他的視野之外,走向山下的花花世界。
我忽然對這位和尚感到好奇,但他是不會回答我的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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