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517 電腦不會作夢?──夢.人腦與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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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分析學家認為夢「洩露潛意識的願望」,而人工智能專家則認為夢是「生物腦在修改它的心靈程式」,這兩者其實是在用不同的語彙描述同一件事。因為「深埋在當事者潛意識裡的慾望、情感」,跟「謄錄在腦細胞紋路裡的心靈或人格程式」,有的只是「修辭學」上的差異而已。

  一個從人工智能這種充滿「唯物」色彩出發的夢觀,最後卻能得到類似精神分析般充滿「唯心」色彩的結論,也許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不少科學家預言,將來有一天,我們能賦予機器人以「心靈」,到那時候,電腦也許就像人腦一樣會「作夢」,而「唯物」與「唯心」,在它們最終極的形式裡,將奇妙地合而為一。

  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在一夜的睡眠中,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是用來作夢的,而且每夜最少作四到五個夢。換句話說,一個人一生最少作十萬個夢,有十五分之一的人生是夢中度過的。雖然「浮生若夢」,但夢裡人生跟現實生活卻有很大的差異:就意識狀態來說,夢可以說是有別於「醒」與「睡」的「第三類意識」;就生命體驗而言,它也可以說是有別於現實人生的「第二種存在」。

  人類的此一「第二種存在」或「第三類意識」究竟有何意義?自古以來即引起廣泛的興趣,但也一直在爭論之中。「意義」原屬哲學的範疇,而非科學的領域,不過就像任何指涉到人類自身的科學研究,均難免這種哲學的糾纏,關於夢的研究也不能例外。我們先舉一個夢例來說明其糾纏的情形:

夢洩露潛意識裡的慾望?

  「我夢見自己在劇院裡,那兒正上演華格納的歌劇,要到凌晨七時四十五分才結束。劇院正廳裡擺著餐桌,人們在那裡大吃大喝。剛由蜜月旅行歸來的表哥和他太太坐在一起,旁邊則是一位貴族。新婚的表嫂就像攜帶帽子般,公開地把丈夫帶在身邊。正廳當中有一高塔,上面是個四周圍著鐵欄杆的平台,指揮就在上面,汗流浹背地沿著欄杆來回走動,他站在高處指揮高塔底下的樂隊。我和一位女友坐在包廂內,而坐在正廳裡的妹妹則想遞給我一大堆煤,因為不曉得歌劇會演這麼長,我都快凍僵了。」

  這是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S.Freud)在《夢的解析》裡所提到的一位已婚婦人的夢。夢中怪異的組合、荒謬的情節應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所作的夢,多少都具有這種特色。

  佛洛伊德認為「每一個夢都是有意義的」,他曾為這個夢做如下的解析:作夢者的表哥最近確實和新婚太太蜜月歸來,此一「公開的愛情」讓她觸景生情,想起自己一段「秘密的愛情」。過去她曾暗戀一位有才華的音樂家,但對方卻因精神失常而進了精神病院,對這位音樂家的想念,在夢中以「觀賞歌劇」的方式出現:夢中的指揮正是此音樂家的化身,他高高在上,暗示她對他音樂才華的高度期許,而他在「四面圍著鐵欄杆的平臺上來回走動」,則象徵了他目前的處境(被關在精神病院裡)。夢者和沒有結婚的女友在一起,仿彿她仍是雲英未嫁之身,正陶醉在音樂家的指揮風采之中。她妹妹「遞給他一大堆煤」,「煤」是「熱情」也是「秘密之愛」的象徵(在夢者所熟悉的德國民謠裡,有「沒有火,沒有煤,燒得那麼猛烈,就像秘密的愛,沒有人曉得。」這樣的歌詞),她想重「溫」那逝去的秘密的戀情。

  不管你同不同意這個解釋,佛洛伊德認為,每一個夢在其荒謬的表象下面,都有一個代表當事者潛意識慾望、情感或衝突的意義,要了解這個意義,需使用他所鼓吹的「夢的解析法」(此處從略)。

夢是大腦在掃除廢物資訊?

  但這個夢若落到哈佛大學的腦神經生理學家郝伯森(A. Hobson)或克里克(F.Crick,他曾因發現D N A的雙螺旋體結構而獲得諾貝爾獎,近年則專研腦神經生理學)手中,卻可能得到完全不同的解釋:

  基本上,他們認為夢中所浮現的栩栩如生影像乃是腦細胞盲目受激所致。當開始作夢時,腦幹(brain stem)發出訊號,引起上層細胞放電,或者說激揚起沾附在神經通道上的塵埃,每粒塵埃都可被前腦解釋成一個影像,但腦幹的刺激會撞擊到那些細胞卻多少是盲目的。因此,「歌劇院」、「高塔」、「煤塊」、「七點四十五分」、「妹妹」、「表哥表嫂」、「鐵欄杆」、「餐桌」、「女友」、「貴族」、「凍僵」等「塵埃」遂在神經通道上亂舞,前腦被迫將這些零散的、不協調的神經訊息,勉強編織成一齣看起來像回事的鬧劇,結果就或了前述的荒謬夢境。

  腦幹在我們入睡後激揚起神經通道上的塵埃,就好像大醫院的清潔工在下班後清掃走廊般,其目的是為了將「垃圾」清除掉。因此,克里克說,「夢」是我們對這些「廢物資訊」最後的一瞥,作夢並不是為了提醒我們什麼,而是為了「忘記」。想去了解「夢」的意義,是人類精力對芝麻小事的無謂浪費。

R E M睡眠期等於「作夢」嗎?

  佛洛伊德的觀點具有「唯心」色彩,而克里克的看法則具有「唯物」色彩,它們是古已有之,迄今仍被認可,但卻勢同水火的兩種夢觀。我們很難說誰是誰非,你傾向於支持哪種說法,意識型態的成分恐怕要多於科學成分。不過這兩種夢觀似乎都無法解釋我們已知的關於夢的「周邊知識」──也就是R E M睡眠的問題。

  世界各地的睡眠研究室,雖然無法以儀器客觀地呈現作夢者的夢境,但多少已能偵知睡者「何時在作夢」。現在我們知道,在一夜的睡眠中,會反復出現四到五個周期,每個睡眠周期中,都有一個在腦波圖形及生理反應上較特殊的時段,此時,睡者的眼球會快速轉動(rapid eye moveement),所以將它稱為R E M睡眠期。若在這個時段叫醒睡者,則多數人都報告說他正在作夢,因此,R E M睡眠期又被稱為「作夢期」。

  大量的觀察顯示,R E M睡眠期約佔整個睡眠時間的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也就是說,如果說R E M睡眠期就是作夢期,那麼人生經驗幾乎等於「白紙」的新生兒,心中有什麼「難解的慾望、情感與衝突」,或者神經通道上沾附了多少「廢物資訊的塵埃」,而使他們必須花那麼多時間在「作夢」上頭?不管是佛洛伊德或克里克的理論,在此都顯得捉襟見肘。一般人每晚要花九十分鐘(分四到五次)在作夢上面。但如果我們比較各年齡層的R E M睡眠期,卻可發現如下的奇怪現象:新生兒在出生後的頭幾個星期,R E M睡眠期所佔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五十到八十,以後逐漸減少,到五歲時才接近成人比例。而人過中年以後,其RE M睡眠期的比例反而開始逐年減少。

  近年來,狄旺(E.Dewan)等人對胎兒腦波的研究更顯示,於母體內「尚未出生」的胎兒,其R E M睡眠腦波圖樣所佔的比例更高,在妊娠廿四至三十週時,幾達百分之百。我們可以確定,此時胎兒並未「意識」到我們所理解的「夢中影像」,這個發現有助於我們釐清REM睡眠與夢間的關係:REM可能是腦細胞的一種特殊活動,而「夢」只是「意識心靈」對此的局部捕捉。要重新瞭解此一特殊活動,我們可能必須換個角度或思考方向。

電腦為什麼不會作夢?

  自從機械哲學興起後,人類一直以他所發明的機器譬如時鐘、電報機、電話交換總機等來比喻人腦。近年來上榜的是電腦,大家認為人腦是像電腦一樣(也許更複雜)的資訊處理機。這種比喻雖然粗枝大葉,而且相當「唯物」,但如果說宇宙複雜萬象背後有某些基本的律則,則從電腦的角度來理解人腦,有時也能觸類旁通,為人腦的運作法則找到一條啟發性的思考途徑。

  夢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人腦會作夢,而電腦不會。但說「電腦不會作夢」是自囿於傳統的「夢概念」,我們應該問:「做為一種資訊處理機,電腦是否也有類似的活動?」處理資訊的精髓在於程式(program),電腦程式是由人設計、輸入的,而人腦的「程式」──對刺激的思想、情感及行為反應模式──卻是內生的,或者說是由腦中的蛋白質分子自行設計的。在程式這個問題上,電腦有一種「特殊活動」:面對運作中的電腦,我們需暫時中斷它與不相干訊息的連繫(off-line),始能輸入新程式或修改舊程式。此項「活動」與人腦在入睡後,暫時中斷與外在訊息的連繫,而內部又有某種特殊活動的R E M睡眠期非常類似。結果從電腦模式可以得到如下的推論:R E M睡眠期可能是人腦在謄錄或修改程式的時刻。這也正是電腦專家紐曼(T.Newman)及心理學家伊凡斯(C.Evans)所提出的有關夢的新理論。

  它不僅可以解釋為什麼胎兒及新生兒的睡眠中,會有那麼長的R E M睡眠期──因為他們腦中的蛋白質分子正忙著在其腦紋上謄錄生存及生活所必需的大量程式。而且對「人為什麼要作夢?」「夢是否有意義?」等古老的問題帶來發人深省的思考方向。

R E M睡眠與生物腦的程式

  過去科學家對動物睡眠的研究顯示,兩棲類、爬蟲類等都沒有R E M睡眠,只有部分的鳥類和哺乳類有R E M睡眠,R E M睡眠可以說是進化的產物。從電腦程式的觀點來看,沒有R E M睡眠的低等動物,其行為反應模式都是僵硬、不知變通的,好似由遺傳基因所設計的程式一經決定,就不必或無法修改。反之,高等動物雖有一些來自遺傳基因的行為反應模式,不過卻具有相當的可塑性,常能因時因地制宜,牠們的R E M睡眠期似乎就是不斷根據白天經驗來設計新程式或修改舊程式,使自己更適合生存的時段。電腦正也有著類似的「進化」,早期的電腦(如電算機)程式固定、功能有限;到最近才發展出可以隨使用者需要而修改、增刪程式的高級電腦。

  貓狗等動物也會作夢,可惜我們不知道牠們的夢境,但如果破壞貓腦幹中抑制睡眠活動的神經細胞,則牠在進入R E M睡眠期後,會突然從睡夢中站起來,發出嘶嘶聲,腳爪朝空亂抓,或者潛近想像中的獵物。這些動作顯然就是貓「夢境」的活動化,從程式的觀點來看,貓在R E M睡眠期中,「叫」出與獵食行為有關的程式,然後根據白天經驗,對原有程式做細微的修正,或增添在特殊情況下適用的小指令,「溫故知新」,以便將來突然需要時,能立刻派上用場。牠在夢中反覆演練這些動作,因為這是牠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動。

  但人類的夢境,顯然有迥異於貓的主題。人為萬物之靈,固然有與貓狗一樣「生物性生存」的一面,但更重要的卻是他的「社會性生存」。與「生物性生存」有關的程式,在胎兒及幼兒階段均已大致在腦中謄錄就緒,而與「社會性生存」有關的程式,卻是不斷根據後天經驗才自行設計出來的,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組較高級的「心靈程式」或「人格程式」,譬如生命觀、宗教觀、愛情觀、人際觀、金錢觀、政治觀等。這些程式比由遺傳基因所決定的生物程式更具可塑性,也更需隨個人的成長、環境的變遷、經驗的累積而做適當的調整,它們也是多數人在REM睡眠中的夢主題。前面提到,中老年人的REM睡眠期較短,較少作夢,這可能是他們的觀念及行為日趨僵化,「懶於」再修改他們的「人格程式」的關係。

作夢是大腦在修改「人格程式」?

  但即使把R E M睡眠期視為人類在謄錄新程式或修改舊程式的時段,「夢境」離「程式」仍有一大段距離。這可能牽涉到兩個因素:一是夢以呈現視覺影像為主,初學橋牌或象棋的人,通常會在夢中看到一個個的俥、傌、炮或一張張的J、Q、K,他的腦也許正在謄錄有關象棋或橋牌遊戲規則的程式,但作夢者無法看到「規則」、「程式」這些抽象的東西,他只能看到象徵它們的具體影像。一是人腦在處理程式時,活動快速而複雜,處於半清醒狀態的「意識」只能對它們做局部的捕捉,所以我們無法從夢景直接看出它所指涉的「程式內涵」,必須花點心思,才能間接推敲出它所指涉的「程式名稱」。

  說到這裡,聰明的讀者可能已找到這個「人格程式理論」和佛洛伊德「潛意識理論」巧妙的接合點。佛洛伊德所說的「夢思」就是本文所說的「人格程式名稱」,而「深埋在當事者潛意識裡的想望、情感」,跟「謄錄在腦細胞紋路裡的心靈或人格程式」,有的主要是「修辭學」上的差異而已。

  現在我們以「人格程式理論」來看本文開始時所提到的那個夢境:蜜月旅行歸來的表哥讓當事者思及「愛情」,於是在R E M睡眠期中,「愛情」這個指令即在她腦中開放的軟體世界裡「叫」出與它相關的程式,其中有「銘印」在心的與那位不幸音樂家的戀情,也有從文化(德國民謠)涵攝而來的觀念,以及自己對愛情的保守看法(只能秘密進行)等等。在以新的經驗「比對」舊有的愛情程式後,她也許嘗試做如下的「修改」:將來應該以更「公開」、更「熱情」的方式去愛一個男人。

  當然,上節所言純屬「理論」,缺乏「可觀察」的基礎,但如果我們承認意識心靈只能

對R E M睡眠期的腦部活動做局部的捕捉,冒出腦海表層的只是一些散見的島嶼,則以目前的知識,我們只能憑藉上天所賦予我們的想像力,從事類似佛洛伊德所說的「自由聯想」,將「點」擴大成「面」,才能跨越「夢境」與「程式」間的鴻溝,而為夢找到新的「意義」。

唯物與唯心論的終極歸處

  此一「人格程式理論」不僅和佛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能水乳交融,而且也涵蓋了郝伯森和克里克的「清掃理論」,因為「刪除」某些片斷乃是「修改」程式常有的步驟。

  將作夢視為一個人在「修改他的人格程式」,雖然仍屬「假說」,但卻是一個「深獲人心」的理論。對於佔了人生十五分之一的夢,以玄學的狂熱口吻說「夢是神秘知識的來源」,固然無稽;但以科學的冰冷口吻說「夢是無意義的」、「作夢是為了遺忘」,亦屬焚琴煮鶴,因為那就好像在說「人生是無意義的」、「出生是為了死亡」般,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從科學出發,而又能帶給我們的人生某些意義的夢理論。「人格程式理論」對「人為什麼會作夢?」提出了科學的解釋,同時也對「夢是否有意義」給予肯定的答覆。「為什麼」是科學的範疇,這個理論同時滿足了人們在這兩方面的需要。

  一個從電腦程式這種充滿「唯物」色彩出發的夢理論,最後卻能得到類似精神分析般充滿「唯心」色彩的結論,也許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美國知名的科幻小說作家阿西莫夫(I.Asimov)曾說:「也許我們是構造極為複雜的機器人,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在不斷發展電腦和機器人的過程中,能對自己獲得較多的了解。」不少科學家預言,將來有一天,我們能賦予電腦或機器人以「心靈」,到那時候,電腦也許就像人腦一樣會「作夢」,而「唯物」與「唯心」,在它們最終極的形式裡,將奇妙地合而為一。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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