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515 瘋子、惡棍與英雄──唯物科學對傳統人觀的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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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妥瑞症患者的腦神經傳導媒、不良青少年的飲食與頭髮、愛因斯坦的大腦與梵谷的眼睛中,唯物科學找出了瘋子、惡棍與英雄的成因。套用解構主義的觀點,這種由「異常」了解「正常」的求知模式如果能發揮效力,就會成為一個犀利的「解構者」,由「周邊」進入「中心」,去解構傳統的某些核心概念,甚至取而代之,成為新的「中心」概念。

  在「人是一部身不由己的生化機器」的強烈暗示下,人類日漸失去他原有的尊嚴。筆者無意像某些人將青少年的不良行為委諸於「飲食的錯」般,說這是「科學的錯」。科學沒有錯,錯的是我們將它孤立,讓它和無盡纏連、交互折疊之全像中的其他環節失去了連繫。

怪異的妥瑞症

  有一種病相當奇怪。

  A君是一個敏感而喜歡沉思的文藝青年,某天在上理化課時,他覺得非常無聊,而偷偷拿出他喜歡的濟慈詩集,夾在理化課本裡,心靈長出翅膀,飛入美麗的想像國度中。

  他彷彿聽到講臺上的老師說出「這樣的題目聯考必考」的話語,心裡一驚,自己的眼皮突然開始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本來按住書本的手也不聽使喚,不停發抖,然後是牙齒咬得喀喀作響,鼻子抽搐、臉孔扭曲,原本清秀的臉變得非常恐怖。

  「糟了,它又來了!」他在心裡狂叫,連忙合上書本想逃離教室,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頭開始像乩童般左右搖幌,全身肌肉也大幅度地顫抖抽搐著,嘴裡發出類似呻吟及咆哮的怪聲。

  老師和同學都不解而驚訝地看著他,但他彷彿失去了控制,身體亂扭亂動,最後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用手不停地抓他的私處。更要命的是,原本聽不出什麼含意的怪聲中,竟然出現了「幹」、「淫婦」、「ХХХ」等不堪入耳的穢語。

  A君罹患的是一種叫做「妥瑞症」(Tourette syndrome)的怪病,由法國的妥瑞醫師在一八八五年首先精確地描述此病,並加以命名。它的症狀以習慣性抽搐(tics)為主,身體各部分的隨意肌諸如眼皮、鼻子、顏面、脖子、軀幹、四肢等會不由自主地痙攣、抽搐;如果抽搐發生在聲帶,就會發出怪聲。患者的這些怪動作看起來雖然「身不由己」,但似乎又「另有含義」,因為其中約有一半是屬於社會所禁制、不容許的言行,譬如擺出淫猥的性交姿勢、公然觸摸自己或別人的私處、說出種種令人皺眉或臉紅的咒罵及穢語等。

  這種怪病並非妥瑞醫師那個時代才出現的,它幾乎跟人類的歷史一樣久遠。考察一下人類對這種怪病的看法是相當有趣的一件事,因為它反映了人類對上帝與魔鬼、心靈與肉體、哲學與科學等的諸多觀念及其演變。

上帝、精神分析與腦生化學

  在「上帝」仍然眷顧世人的中古世紀,這種怪疾被認為是與「上帝」為敵的「魔鬼」乘虛而入,在病人身上恣意肆虐的結果。因為患者發作時所表現出來的怪異動作、尖叫咆哮、惡聲穢語等,與他平日的為人完全兩樣,將它視為「惡魔附身」所致是相當可以理解的,而由神父來「驅魔」也是順理成章的治療方式。

  古老的記錄顯示,神父在驅魔儀式中如是祈求上帝:「請您趕快關注這個照您形象而創造的人,將他帶離惡魔的詛咒。主啊!請您對正在摧毀您子民的野獸發威!」這種驅魔的效果當然有限,在數次驅魔失敗後,患者有時候會被視為魔鬼的化身而被活活燒死。

  到了二十世紀初年,認為「上帝」是兒童心中「全能父親」外射形象的佛洛伊德(S.Freud)指出,這種怪病與「上帝」或「魔鬼」無涉,而是類似歇斯底里的精神官能症,其病因為「心理因素」。患者發作時的種種醜態與穢語,其實是他潛意識裡的慾望,這些不被社會規範及個人道德意識所容許的慾望雖然受到潛抑,但有時仍會突圍而出,成為主宰患者言行的力量;肌肉抽搐、身不由己的猥褻動作等乃是「潛意識中對父親色慾動作的置換」、「抗拒吸吮拇指自娛的防衛」、「自慰的衝突」、「被抑制的攻擊慾」等之象徵性表現。

  治療的方法是用催眠、自由聯想等打開病人的潛意識心扉,找出他過去生活經驗中鬱積末消的「情結」,然後開導之、化解之,這種說法看來雖也言之成理,但治療效果卻也不彰,最少對「妥瑞症」可說功效不大。

  近二、三十年來,越來越多的專家認為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其實是「哲學」而非「科學」,「妥瑞症」跟所謂的「心理因素」關係甚小,甚至完全無關,它主要是患者腦中生化物質的異常引起的。因為以PET做掃描檢查,可發現不少患者腦中的基底核(basal ganglia)有異常活動的情形,而基底核是製造神經傳導媒多巴胺(dopamine)的主要場所,患者不由自主地快速而猛躁的抽搐動作可能是多巴胺濃度過高所致(如多巴胺濃度過低,就會產生行動遲緩、肌肉震顫的巴金森氏病)。

  治療之道在於降低多巴胺的量或抑制它的作用,投以haloperidol可使相當比例的病人症狀獲得改善,而在藥理學上,haloperidol正有抑制多巴胺的作用。至於患者為什麼會表現出社會所不容許的醜態穢語呢?現代的腦神經生理學家認為,那可能是這些被禁制的內涵貯存於腦中的某個部位,而多巴胺的失衡使它失控所致。這也是目前對「妥瑞症」的主流觀點。

人類尊嚴的第四擊

  有人說人類尊嚴在近世受到四次嚴重的打擊。第一次打擊來自哥白尼的天體論,哥白尼指出人類所居之地──地球並非宇宙的中心,而只是繞著太陽旋轉的一顆行星。第二次打擊來自達爾文的進化論,達爾文指出人類並非上帝照祂的形象所創造的子民,而是由類似猿猴的動物進化而來的。第三次和第四次打擊則分別來自前述的精神分析及腦神經生理生化學。

  「妥瑞症」雖然只是發生在極少數人身上的一種異常現象,但卻可做為我們理解這種「打擊」的一條重要線索。因為不管是精神分析或腦神經生理生化學,都是醫學的一個分支,而醫學是一種由「周邊」進入「中心」、由「異常」了解「正常」的求知模式,在它們對「異常」的闡述裡往往隱含了對「正常」的解釋。

  就精神分析來說,如果妥瑞症患者的「異常」言行是來自他無法自覺的潛意識衝動,那麼「正常」人的言行是否也有不少這種潛意識衝動的成分?譬如一個生活嚴謹、自律、講求秩序、尊重法律的人,他的這些「人格光輝」是不是對小時候所受的嚴格衛生習慣(大小便)訓練的一種潛意識回響?佛洛伊德顯然這樣認為:人類的言行受到他無法自覺的潛意識支配,這就是人類尊嚴的第三擊。

  就腦神經生理生化學來說,既然妥瑞症的「異常」言行是因為腦中神經傳導媒多巴胺的濃度偏高所致,那麼腦中各種神經傳導媒濃度的高低,是否也會影響「正常」人的言行?答案顯然也是肯定的。譬如有一種神經傳導媒色洛托寧(serotonin)就被稱為「憂鬱分子」,因為它的濃度若偏低,就會讓人覺得「愁緒滿懷」、「生命沒有什麼意義」,甚至興起自殺的念頭。而腦中的一種酵素MAO則被稱為「情緒酵素」,它的含量偏低,則可能使一個人成為「感覺飢渴者」,而一再地去追求各種感官刺激。人類的言行就是這樣受到腦中各種生化物質的影響,甚至作弄,此即人類尊嚴的第四擊。它比精神分析所帶來的打擊還要沉重而深遠。

  套用「解構主義」的哲學觀,這種由「異常」了解「正常」的求知模式如果能發揮效力,就會成為一個犀利的「解構者」,由「周邊」進入「中心」去解構傳統的某些核心概念,甚至取而代之,成為新的「中心」概念。在這裡,我們要談的是它對人類思想及行為概念的解構,它早已悄悄地發生在我們的周遭。

不良少年的飲食和頭髮

  我曾經在同一個時候看到三份不同的報告,它們都涉及青少年的不良行為,但卻大異其趣。

  第一篇報告說,英國的一個研究小組向三百多名社會人士詢問他們認為青少年不良行為的最重要原因是什麼,調查結果顯示,他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依序是:教育缺失、精神不穩定、容易有破壞法律的機會、破壞法律的刺激感、疏離感及父母管教不當等,我們對這些「原因」相當熟悉,它們可以說是過去對青少年不良行為的「中心」概念。

  第二篇報告來自美國,報告說專家在維琴尼亞、加州、阿拉巴馬等少年犯收容所裡,有計劃地減少這些少年犯對巧克力、甜點、餅乾、飲料等「廢物食品」,特別是糖分的攝取,而增加必需的蛋白質、維生素和礦物質。結果在這種「飲食處方」下,發生於收容所裡的反社會行為減少了百分之五十,而良好行為則增加了百分之七十。

  第三篇報告也是來自美國,它說有一個十三歲的中學生,在校功課差勁、言行惡劣,經常搗蛋,甚至想殺死兩個同學。專家分析他頭髮的化學成分,結果發現其頭髮中有十一種礦物質如銅、鋅、鈉等的含量有異,顯示其體內的礦物質含量也不正常,矯治的方法同樣是給予「飲食處方」,調整他體內及頭髮的礦物質含量,研究者報告說,在適當的治療後,這位校園小霸王變成一個聰明、正常、表現良好的好學生。

  後兩篇報告提出了迥異於傳統的「原因」,它們認為「錯誤的飲食」或「錯誤的頭髮」也會造成青少年的不良行為。這當然有部分的真實性,飲食嚴重失調確實可能讓腦中各種生化物質的合成產生障礙,而腦中生化物質的失衡確實也可能產生不當的行為。這種具有唯物色彩的原因論正在慢慢蠶食傳統具唯心色彩的原因論。

  雖然它的正確性及適用性仍有待進一步的評估,但因為測量飲食中「糖份的含量」或頭髮中「鋅的含量」,比測量「親情的濃度」或「道德的密度」要來得容易,而且還能呈現「客觀而具體」、「信而可徵」的數據,所以我們可以想見這一類的研究報告將大量出籠。

  更妙的是,這種原因論提出了令人「鼓舞」的治療對策。改善「飲食」比改善「親子關係」、「道德教育」、「社會風氣」輕鬆簡單得多;家長不必為家門出了不肖子、學校不必為教出壞學生、社會不必為製造這麼多敗類而過分自責,因為那可能不是他們的「錯」。它成了一種受歡迎的理論。

  對異常及不良行為的生化觀(唯物觀),已從妥瑞症這種罕見的疾病擴散到不良青少年這種普遍的問題上頭,我們只差沒說:「人不過是一部身不由己的生化機器」而已。

愛因斯坦的大腦、梵谷的眼睛

  以唯物觀點來解釋人類的思想、情感及行為,並不限於瘋子和惡棍,甚至還包括英雄在內。其中最有名的例子當推對愛因斯坦「天才性」的解釋:一九五五年四月十八日,七十六歲的愛因斯坦與世長辭,遺體被送到普林斯頓醫院,病理解剖結果顯示愛氏是死於主動脈瘤破裂。兩天後,紐約時報出現一則新聞,標題為「在愛氏大腦中尋找關鍵性線索:研究其大腦血管的分布可能揭開天才的秘密」。

  三十年後(一九八五年),加州大學的腦神經解剖學家謝伯爾與戴孟德夫婦(A.Scheibel & M.Diamond)終於發表一篇報告,指出他們在檢查愛氏大腦的切片後,發現他大腦左下枕葉的神經膠質細胞(glial cell)比一般人多出百分之七十三。報紙據此大作文章,說這是愛因斯坦天才的關鍵性線索之一。謝伯爾夫婦後來雖然聲明說他們在論文裡並未做出這樣肯定的結論,但鑒於他們過去一直在尋找某種才能或缺陷與大腦構造之關係的研究方向,其弦外之音是不言可喻的。

  後期印象派的偉大畫家梵谷,他在畫布上所展現的狂野而強勁的線條、奔放而猛烈的色彩,相當震撼人心,過去大家均認為這是他洋溢才華及洶湧生命力的流露。但唯物科學家卻提出不同的解釋,而且還不只一種解釋:一是認為梵谷罹患青光眼,因為在《星月夜》及《有絲杉和星星的道路》這兩幅畫作裡,星月周圍出現一層又一層的光暈,極可能是慢性青光眼病人在視物時常發生的獨特現象。一是認為梵谷可能罹患顳葉癲癇性的蓋西溫德症候群(

Geschwindʼs syndrome),他對宗教的執念、在短短十五個月內畫了二百幅油畫、一百多幅素描及水彩、寫了兩百多封長信等,正是蓋西溫德症候群的「症狀」。另一是認為梵谷可能得了洋地黃中毒症(十九世紀的醫師以洋地黃來治癲癇及躁鬱症),他畫作中強烈的黃色調及波動式的光暈,是大量服用洋地黃後所產生的視覺障礙。

  但不管是對愛因斯坦或梵谷之特殊成就的唯物論解釋,卻都極不受歡迎,而遭人大加撻伐。大家認為,將一個人之所以成為偉大的科學家或藝術家,歸諸於他「大腦的特殊構造」或「身心的特殊毛病」,無異是在簡化問題、褻瀆天才!

  平心而論,說愛因斯坦的大腦如何如何、梵谷的眼睛如何如何,跟說厭世者腦中的神經傳導媒如何如何、不良青少年的飲食如何如何,其實是同一個窯子燒出來的產物,我們絕不能厚此薄彼,說這個是「胡說八道」,而那個卻「相當有理」。我們需要一個能同時觀照人類心靈之黑暗面與光輝面的觀點。

將人與物質連結起來的是什麼?

  知名的量子物理學家波姆(D.Bohm)在思考到底什麼叫做「真實」時,指出宇宙乃是一個無盡纏連、交互摺疊的全像(hologram),觀察是一種「拆開」的過程,但所有的觀察都只能知覺到這種無盡纏連與交互摺疊全像中的片段。

  借用這個觀點,我們可以說,大腦的硬體結構與在其間流竄的生化物質,跟我們的遺傳特質、生活經驗、起居飲食、日常學習、社會環境,甚至歷史文化等,是無盡纏連、交互摺疊在一起的。「意識」是一種「拆開」的活動,當你站在某一點「拆開」它們時,可能意識到某個青少年的暴躁易怒是因為他吃了太多的「廢物食品」;但站在另一點「拆開」它們,卻可能意識到是他愛打牌的母親老是用錢打發他,才使他買了過多的「廢物食品」;它們有著比「蛋生雞、雞生蛋」更多向度的纏連關係。

  不管是用唯物論或唯心論的意識去「拆開」它們,都只能看到這個全像的片段,但卻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就像波姆所說,意義是意識與物質之間的橋樑,物質的任何排列對每一個獨特的心靈都會產生特別的意義,而這個意義又會轉過頭來作用於物質,就好像你在暗夜中看到一個不明的黑影,你覺得它的含意是「鬼」,這個意義即開始使你體內的腎上腺素分泌增加般。

  認為一個青少年的不良行為是因為他飲食不當而使神經傳導媒失調,跟認為那是因為他教養不當而使道德意識薄弱,具有不同的意義。同樣的,認為梵谷畫作裡強烈奔放的色彩與線條是來自他的青光眼和洋地黃中毒,跟認為那是因為他具有洶湧澎湃的生命力,也具有不同的意義。這些意義又會轉過頭來作用於人,以及對「人是什麼?」的看法。

  唯物科學當道,在「人是一部身不由己的生化機器」的強烈暗示下,人類日漸失去他原有的尊嚴。筆者無意像某些人將青少年的不良行為委諸於「飲食的錯」般,說這是「科學的錯」。科學沒有錯,錯的是我們將它孤立,讓它和無盡纏連、交互摺疊之全像中的其他環節失去了連繫。

  將人與物質連結起來的並非科學,而是別的東西。對笛卡兒來說,這個東西叫做「上帝」,對波姆來說,這個東西叫做「意義」。因此,古老的驅魔儀式仍然有效,只是它的禱詞應該改為:「上帝啊!請您關照這個追求意義的人,將他帶離唯物科學的魔咒。人啊!請以你的意志對正在摧毀你尊嚴的物質發威!」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一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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