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513 賽先生是沙豬嗎?論科學的男性沙文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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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作家維琴妮亞‧吳爾芙曾說:「科學並非沒有性別;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說「科學是男人」,指的並非從事科學活動的絕大多數是男人,而是科學在本質上具有傳統所謂的「男性氣質」。

  心理學家卡爾‧史坦曾用「逃避女性」來形容笛卡兒這位現代科學思維及理性主義之父,他說:「我們在笛卡兒的理性主義裡所看到的是思想的男性化。」而強調「知識就是力量」的培根,在提到科學的許諾時,說科學「可以征服自然,壓制自然,讓她解體」、「讓自然和圍繞她的所有子女為你服務,成為你的奴隸。」

  我們不得不說,科學社群是男性沙文主義的最後堡壘之一。

法國科學院封殺居禮夫人

  一九一一年一月,居禮夫人(Marie Curie)經人推薦而角逐法國科學院院士的席位。

  這距她與丈夫彼埃爾.居禮(Pierre Curie)獲得諾貝爾物理獎已晚了七年多,即使在此時入選為科學院院士,也只能算是法國科學界所給她的「遲來的榮耀」  (彼埃爾.居禮則已在一九○五年入選為院士)。

  但那年法國科學院的院士選舉卻顯得特別「慘烈」,除了有來頭不小的競爭對手外,更重要的是它涉及法國科學院「是否要容納一位婦人」這個破天荒的問題。居禮夫人的支持者固然不乏其人,但反對者亦所在多有,而且正使出渾身解數,企圖全面封殺「這個女人」。

  「婦女不可成為法國科學院的一員」,反對派的代言人亞瑪革先生幾乎是「義憤填膺」地說。而院長大人更在院士選舉當天的開幕式時,語帶雙關及嘲諷地大聲對領座人員說:「讓每個人都進來,但是婦人除外。」

  該次院士選舉還涉及舞弊醜聞,因為一位支持居禮夫人而視力不佳的院士抱怨說,他手裡溜進了一張偽造的選票。大家懷疑這是反對派搞的鬼。

  結果,居禮夫人以一票之差落選。

  即使在當年年底,瑞典皇家科學院又頒給居禮夫人另一個諾貝爾化學獎,而使她成為第一個兩次獲得此項殊榮的偉大科學家,但法國科學院卻如入定之老僧般,繼續對居禮夫人不理不睬。

  法國科學院不只封殺居禮夫人,還封殺她的女兒伊蓮.居禮(Irene Curie)。伊蓮和她的夫婿卓利歐特(F.Joliot)以對「人工放射能」的傑出研究,而同獲一九三五年的諾貝爾化學獎,卓利歐特在一九四四年順利地入選為法國科學院院士(因為二次世界大戰關係,所以在時間上稍有延誤),但伊蓮.居禮兩次參加角逐,兩次均被踢出門外。

  說來令人驚訝,法國科學院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容納「一位婦人」──Yvonne Choquet-Bruhat成為它的院士。但並不是只有法國科學院才有這種「大男人主義」,比法國科學院更早成立的英國皇家學院也遲至一九四五年才有女性院士。

但,其他的女人配嗎?

  科學,是男人的事業,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是男人的禁臠。

  比起法國科學院來,法國醫療學院對居禮夫人可稱得上是「禮遇有加」。一九二二年,為了表達對她發現鐳及「居禮療法」(以鐳從事放射線治療)的敬意,由六十四位院士聯名推舉居禮夫人為法國醫療學院院士,而且打破慣例,不必審查候選人的資格,同時當年有意問鼎者也都自動讓賢。

  院長查服爾先生在他的賀辭裡說:「我們向您這位偉大的科學家,心地善良而終身為研究獻身,並為科學做自我犧牲的婦人致敬。……我們以您的出席為榮,您是法國第一位進入醫療學院的婦人。」言談之間,醫療學院對「這位婦人」的尊敬之意與歡迎之情溢於言表,可惜話鋒一轉,卻又露出了馬腳:「但除了您之外,有別的婦人匹配得上嗎?」

  結論仍然認為居禮夫人乃是女人中的「異數」、「例外」,在歌頌她之餘,立刻又「倒  耙」所有的女人一把。

  很多人認為,女人不適合從事科學研究,即使從事科學研究,也不會有什麼成就;而即使有成就,也不必給她太多的尊榮。這種觀念根深柢固地存在於人類的思維裡,它也許是古已有之的「男尊女卑」觀念及「性別角色」刻板印象中的一環。

  一般人有這種想法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強調理性、客觀的科學家不僅亦普遍存有這種想法,甚至比一般人還要來得「頑強」,頑強到讓他們做出或說出上述有失「科學風度」的舉動及話語來。這些舉動和話語,讓我們懷疑「賽先生」(Science)和他的人馬,具有所謂的「沙豬」(沙文主義豬)心態。

女人「不宜科學」的說辭

  整體而言,女性在科學領域裡確實「表現欠佳」。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原因當然很多,但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有很多社會及心理因素限制了女性選擇及追求科學生涯的機會與門路」,這是一九六四年麻省理工學院召開的「女性與科學」研討會上,不少女性學者共同指出的。

  但男人卻認為它還有更根本的原因。

  早在希臘時代,亞里斯多德即指出,女人的體質比男人較「冷」而且較「弱」,沒有足夠的熱量去沸騰她們的血液,讓靈魂獲得淨化,所以她們無法從事清晰、抽象的思考。

  現代解剖學興起後,有人開始以「測顱術」(craniology)來評估一個人的智能,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測顱術專家指出,女人的頭顱比男人要來得小,她們的腦容量較少,智能也較低。而到了十九世紀中葉,當達爾文的進化論得勢後,有些生理學家又指出:女人其實是「進化不全的男人」,其身體和心智都停留在較原始的階段。

  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有些醫師更憂心忡忡地指出:接受高等教育、從事科學

活動,將使女性付出慘痛的代價,因為邏輯思考、用腦過度等,會使她們的卵巢萎縮、月經失調,生殖功能受損。

  所有這些古老的「科學說辭」都在暗示或明示,女性的不適合從事科學活動,乃是她們

的「生物學命運」,在這方面,她們天生就不如男人,如果有人不服輸、不認命地硬闖,那也是事倍功半,甚至得不償失。

  最新的一種科學說辭是「大腦偏側化」(brain lateralization)理論,這個理論認為,人的左右大腦各有所司,左腦主司邏輯、分析、推理、計劃等,可稱為「理性的大腦」,而右腦則主司直覺、夢幻、藝術、感情等功能,可稱為「感性的大腦」,一般說來,男人的左腦較發達,而女人的右腦則較發達。

  這種大腦男女有別、各有所長的說法,似乎為傳統觀念裡的「男人重理性、女人富感情」及「女人不擅長科學這種理性活動」找到了「較得人心」的生物學基礎。但事實上,左右大腦的功能及其間的交互作用還有待進一步的釐清,而且個人間的差異性顯然也大於性別間的差異性,不過大家還是樂於傳誦這種科學發現。

  但衡諸過去的種種「科學說辭」,有誰能擔保這個最新的說辭不是一種科學的偏見呢?

科學就業市場裡的性別歧視

  與其說女性是科學上「先天的弱者」,不如說她們是科學上「後天的弱勢團體」。

  女性主義者倫達.西賓格(Londa Schiebinger)曾對近二、三十年來美國「科學就業市場」做了幾項分析,其中透露出不少發人深省的訊息。

  近半世紀來,有越來越多的女性擺脫傳統的束縛,選擇及追求科學生涯。一九八一年,在全美取得科學及工程學士學位的,有百分之三十七是女性;一九八二年,取得科學及工程博士學位的,百分之二十三是女性。而在一九七二年到一九八二年間,進入政府機構、私人企業及學院工作的女性科學家和工程師增加了百分之二百。

  但這並不表示她們具有和男性科學家同樣的發展、研究及升遷機會。一九八一年,在全美五十所頂尖大學及工程相關科系裡,擔任教授的女性只占百分之三,副教授只占百分之十,而助理教授則為百分之廿四;這似乎不是女性教員本來就較少的問題,因為在一九七七年到八一年間,上述幾所大學裡的男性助理教授有四分之三獲得升遷,但同樣獲得升遷的女性助理教授則只有一半。而且,學院裡的女科學家常常被安排擔任繁瑣、無趣、低階的「教書」工作,男性科學家則有較多的研究機會。

  在政府機構及私人企業裡,女性科學家「不被雇用」或「大材小用」的機會約為男性科學家的二到五倍。舉例而言,在與物理相關的領域裡,受雇的女性還不到百分之四,這跟物理科班出身的女性人數根本不成比例。

  即使獲得了工作,也可能同工不同酬。一九八四年「國家科學基金會」的報告指出,女性科學家及工程師的平均年薪不及男性科學家和工程師的百分之八十,而在某些領域差幅更大,女性物理學家及太空學家的薪資只有男性的四分之一,它是全美兩性薪資差距最大的行業。「國家科學基金會」指出,部分的薪資差異可用資歷來解釋,但有半數的差距,除了「性別歧視」外,找不到其他原因。我們不得不說,科學社群乃是「男性沙文主義」的最後堡壘之一。

科學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女作家維琴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曾說:「科學並非沒有性別;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而且具有感染性。」說「科學是個男人」,指的並非從事科學活動的絕大多數是男人,而是科學在本質上具有傳統所謂的「男性特質」(masculine traits)。伊芙.居禮(Eve Curie,居禮夫人的第二個女兒,《居禮夫人傳》的作者)即說她母親「具有偉男子的性格與稟賦」,從事的是「男人的工作」。

  並非只有女性才有這種想法。心理學家卡爾.史坦(Karl Stern)曾用「逃避女性」來形容笛卡兒這位現代科學思維及理性主義之父,他說:「我們在笛卡兒的理性主義裡所看到的是思想的男性化。」

  這種理性主義將理性置於感情之上、客觀置於主觀之上、事實置於價值之上,而理性、客觀、事實正是構成科學知識的三要素,與之相對的感情、主觀、價值等,則被貶為是不可預測的、非理性的。無可否認的,科學理性主義在人類了解自然奧秘及改善自身生活方面,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貢獻,但也出現了一些弊病,而弊病的產生又跟科學理性主義的本質有關。

  強調「知識就是力量」的培根,在提到科學的許諾時,用了一個奇怪的比喻,他說科學「可以征服自然、壓制自然,讓她解體。」「讓自然和圍繞她的所有子女為你服務,成為你的奴隸。」從這段話不難看出,科學亦具有權力、控制、甚至剝削等待質,就是這些特質造成人類社會的極度「物化」,毀滅性武器的問世與嚴重的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等。

  理性、客觀、事實、權力、控制這組特質,讓人想到的正是傳統的「男性特質」,因此,吳爾芙說「科學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史坦將科學理性主義稱為「思想的男性化」是有其真實性的。

  若對照前述的「大腦偏側化」理論,科學可以說主要是左腦|──「理性大腦」的產物。但就像腦神經生理學家指出的,一種和諧、圓熟的生命運作應該是雙腦並用,科學在這方面似乎太過「偏側化」了。

讓科學具有母性特質

  在培根眼裡,「自然」是有待科學去征服的「她」,因此,有些女性主義者認為,科學並非在「逃避女人」,而是要「控制女人」,譬如卡洛琳‧孟秦特(Carolyne Merchant)即說,科學是「對自然及女人的宰制與剝削」。

  科學確實是在宰制與剝削自然,但要說「他」有意去宰制與剝削女人恐怕是言過其實。事實上,科學為女人帶來了很多「解放」(譬如避孕藥、家庭電氣化等),當然,我們也無法否認,前述將女人貶為較低等生物的科學理論與科學就業市場裡的性別歧視,有宰制及剝削女人的嫌疑。

  一種較公允的說法應該是:為防止科學的過度「男性化」與「偏側化」,我們最好是敞開科學的大門和自己的心胸,竭誠歡迎更多的女性來共襄科學的大業。近三二十年來,進入所謂「軟調科學」(soft science)領域的女性大幅增加,她們已使這些學科產生一些有意義的改變:

  譬如筆者在《傲慢與偏見──科學與宗教、意識型態間的對話》一文裡曾提到,男心理學家阿隆森(E.Aronson)以心理實驗的結果來說明「女人比男人較缺乏主見」,但他的一位女同事提醒他「這些實驗內容有問題」,阿隆森改變實驗內容後,果然發現女人「不見得」比男人缺乏主見,他不僅因此而糾正了過去的心理學錯誤,也糾正了自己的偏見。

  在動物學裡也有這種現象。過去的動物學家(當然是男動物學家)根據他們的觀察告訴我們,雄強雌弱、男尊女卑是生物界的普遍現象,幾近於「自然法則」。但一九六○年代以後,女性的動學家紛紛登場,她們卻發現有相當數目的魚類、鳥類、哺乳類,是以雌性為尊為強的,或著雌雄兩性無分軒輊。

  女性科學家站在不同的立場,提供不同的觀察和思考角度,常能帶來不一樣的結果,而成為可以攻錯的「他山之石」。當然,這種現象較常發生於心理學、社會學等「軟調科學」裡,也許我們無法期待在物理、化學等「硬調科學」裡,女性科學家能推翻以前的物理、化學定律,但由於她們的大量參與,將可使問題的選擇及定義、研究的方向,特別是研究成果的應用等,產生某些有意義的改變,在科學與男性沙文主義的的另一個堡壘|──軍事團體存在「過度親密」關係、自然生態受到「過度摧殘」的今天,我們迫切需要大量具有「愛與關懷」等母性特質的科學家。

居禮夫婦帶給我們的啟示

  彼埃爾.居禮在遇到瑪麗時,已經三十五歲。在過去,他為了獻身科學研究,本已決定終身不娶。在他年輕時代的日記裡,即充滿了笛卡兒似的理性思維:

  「女人遠比男人更喜愛生活而熱愛生命,有天才的女子實在是鳳毛鱗角。因此,當我們為某種神秘的愛好所驅策,想採取一種跟自然悖逆的生活,當我們集中全部心神,以從事一種使我們自己和最鄰近的人隔絕的工作時,我們必須掙扎、反抗女人‧……在這場戰鬥中,女人時時藉著人生和自然的美名,企圖把我們帶回……。」

  但瑪麗令他神迷,讓他無法逃避,也無法反抗,不只因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更因為她是一個愛好科學的女人。彼埃爾.居禮在他的生命裡「容納了這位婦人」,結果不僅使他的人生更豐饒、圓滿,也使他的科學生涯更璀爛。夫妻兩人在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小孩──伊蓮後,即在簡陋的棚屋裡同甘共苦地工作,終於誕生了另一個被居禮夫人稱為「我們的孩子」的鐳。

  在《居禮夫人傳》裡,曾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大意如下:

  當他們提煉出十分之一克的純鐳,並鑑定出其原子量為二二五後,有天晚上,瑪麗替伊蓮洗完澡,在搖籃邊逗她玩了一會兒後,向彼埃爾提議再到棚屋看望他們的「另一個孩子」。鐳在黑暗的棚屋裡發出像燐光般藍白色的光芒,兩人默默地坐下來看著鐳,瑪麗「露出一小時前,她在熟睡孩子身旁的那個姿勢」,而彼埃爾則「輕輕地碰觸她的頭髮」。

  鐳是一種可愛的東西,但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他們決定放棄對鐳的「專利權」,讓它屬於全人類,而且用在對疾病的治療上。這是一個男科學家和女科學家合作無間的故事,也是能為人類未來的科學發展帶來啟示的故事。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一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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