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512 黑箱的憂鬱──從任天堂遊樂器到人工呼吸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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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人的生活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科技產品,它們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黑箱」,其「作業」並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不同的「黑箱」為我們帶來不同的好處,但也帶來不同的難題。

  當「黑箱」出現批漏或讓我們陷入某種困境時,我們常會興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想法,但就像這個悲痛故事所顯示的,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對「黑箱」已經是騎虎難下,要「關掉它」事實上已變得非常艱難,甚至會讓我們產生某種罪惡感。

  人腦,是宇宙間最精緻、最複雜的「黑箱」,所謂的「黑箱憂鬱症」指的應該是「科技黑箱」和「頭顱黑箱」間的失衡關係。

午夜降臨的「機器妖」

  為了交一篇〈慾望交響曲──論聊齋誌異裡的狐妖〉論文,而在深夜爬格子。也許是沒有狐妖幻化成的美女現身,來慰藉我這書生的寂寥,我寫著寫著,漸漸感到無趣,最後竟興起了打電動玩具的「慾望」。

  「金塊二代」第三十一關打了幾次都破不了,卡在那裡像一椿未了的心願,它在召喚我。於是我懷著「偷得浮生半夜閒」的愉快期待,坐到電視機前,將卡帶裝進任天堂遊樂器裡。但電視螢光幕上卻末如往常出現Lode Runner的圖像,以為是接觸不良,東拍拍西敲敲,結果還是連個鬼影也沒有。

  心裡想著「回去寫稿吧」,我有點無奈地站起來,但馬上又下意識地坐了下來──稿子已寫了幾千字,輕鬆一下又何妨?剛剛是在和「狐妖」窮磨菇,現在不妨換個口味,改來和「機器妖」打交道。

  也許是遊樂器裡的焊鉛鬆脫了吧?以前也發生過這種情形,於是我拿出螺絲起子、鉛線、電焊棒等,打開遊樂器的塑膠夾盒,自己動手修理起來。折騰了半天,重新開機,結果還是連個鬼影也沒有。

  換別的卡帶、別的插座,情形還是一樣,時間一分分過去,我開始有了煩躁的感覺。慾望既然被挑起,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而且慾望在受挫之後,反而會變得更強烈,我想玩「金塊二代」的念頭忽然變得不可遏抑,但任天堂遊樂器卻像頑石般不點頭。

  我看著那黑黝黝、硬梆梆的變壓器,難道是這個傢伙壞了?但它是密閉的,唯一可以動手的地方是銜接線。銜接線兩端的線頭突然變得可疑起來,於是我又拿出刀子、鉗子、割開兩端的線頭,胡搞了一陣,重新插電開機,結果還是連個鬼影也沒有。

  看看時鐘,已經過了半個鐘頭,我終於沮喪地軟癱在沙發上。眼前的任天堂遊樂器、卡帶、變壓器、電視機、螺絲起子、電焊棒等,成了一堆古怪而冰冷的東西。在這樣的深夜,我想用它們來滿足自己一個小小的慾望,但它們卻不聽使喚。我的慾望、我的意志、我的心情、甚至我的智能都面臨了一場難堪的考驗,不僅期待落空,而且灰神敗志,累累若喪家之犬。

  我想我得了狄克森((B.Dixon)所說的「黑箱憂鬱症」(Black Box Blues)。

一椿離奇的「汽車謀殺案」

  現代人的生活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科技產品,大至飛機、汽車、中央空調、電梯,小至電腦、電視機、錄影機、任天堂遊樂器等,它們不僅改善了人類原有的生活,而且還提供我們新的慾望、新的滿足,但這些科技產品就如同或大或小的「黑箱」般,其「作業」並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

  早年的科技產品,原理和構造都較簡單,譬如在三、四十年前,每個人只要花一點錢和一點時間,就可以自行組合一部簡單的收音機,因為是自己動手做,所以壞了也可以自行修理。又譬如二、三十年前,大家主要的代步工具是腳踏車,它雖無法自己動手做,但很多毛病卻都可以自己修理。在這種自己動手的過程中,不僅可以瞭解它們運作的基本原理,而且還可以讓人自得其樂,產生某種成就感、滿足感。現在科技進步了,電晶體立體收音機和汽車提供我們更舒適、更便捷的服務,但其構造也變得更複雜,知道它們的運作原理、懂得如何修理的人也越來越少,它們成了名符其實的「黑箱」,多數人只是被動地接受、享用它們。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任天堂遊樂器的運作原理,而我的修理方式也是全然的土法煉鋼,成功的機會可說是相當渺茫,但我還是煞有介事地搞了半鐘頭,因為這些年來,在任天堂遊樂器的「餵養」下,我已習於依賴它來滿足自己某種新的慾望。但當它不聽使喚而我又無能為力時,我也就產生了某種新的憂鬱──「黑箱憂鬱症」。特別是花了那麼多時間去修理,卻根本無濟於事時,更有一種被機器戲弄、出賣的感覺。

  我的反應還算是輕微的。記得曾在某外國雜誌上看到一則故事,大意是說美國有位仁兄開車外出辦事,汽車不巧在半途拋錨,他下車搞了半天,但車子不動就是不動,也許是地處荒郊,又加上心急如焚,這位仁兄竟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拿起螺絲起子猛砸汽車,將它砸得慘不忍睹。事後,警察報告說:「他殺死了它,這是一椿汽車謀殺案。」

  相信很多人都有過這種對機器發火的經驗。當然,即使不自己開車,我相信那位仁兄還是可以用其他方法去辦好他要辦的事,就像在沒有任天堂遊樂器之前,我也有其他排遣寂寞無聊的方法。但問題是我們很難抗拒「可愛機器」的誘惑,由使用它進而依賴它,終至無法忍受「失去它」(其實只是它失去「作用」而已)的痛苦。

時髦的「電腦婚姻併發症」

  也許有人會說,我們因「黑箱」失靈而產生的憂鬱或者惱怒,通常只是暫時性的。現代科技產品的維修乃是專家的事,在由專家修復後,我們很快就又能重建與這些「黑箱」的親密關係。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你只要按鈕,將插頭或鑰匙插入,它們就會自行運轉,各種享受即源源而來,正可收忘憂解勞之效,何「憂鬱」、「惱怒」之有?

  但如果你能對「黑箱」操控自如,讓它們成為你忘憂解勞的良伴,卻也可能造成別人的憂鬱與惱怒,而這個「別人」通常是渴望能與你有親密關係的人。在個人電腦問世後,很多人迷上了它,結果產生一種「電腦婚姻併發症」──因電腦而使婚姻出現危機的時疫。心理學家麥當勞(T.McDonaId)曾輔導過一千多個出現「電腦婚姻併發症」的個案,他發現這種毛病的模式幾乎如出一轍:

  丈夫是個電腦迷,在工作崗位上使用電腦,下班回家後也玩電腦,而且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將妻子冷落到一旁。電腦像迷惑古代男人的「狐妖」般,成了迷惑現代男人的「機器妖」,妻子為此而憂鬱、惱怒,其至吃醋,但丈夫卻覺得妻子不瞭解他,「玩電腦」又不是「玩女人」,何必如此這般小題大作?

  麥當勞指出,這樣的丈夫通常缺乏或無能與他人建立親密關係,包括他和妻子的關係在內。他們之所以會對電腦著迷,主要是因為電腦能提供一致的、令人滿意的邏輯關係,而成為他們逃離複雜難測的人際關係的避難所。

  「玩電腦」當然和「玩女人」不同,麻省理工學院的電腦專家魏任堡(J.Weizenbaum)所說的「操縱中毒症」似乎是它們最大的不同點之一。

  玩電腦讓人產生你是活在一個由你所設計、所操縱的世界裡的感覺,但在真實的人生裡,你卻少有機會能自己設計舞臺、編寫劇本及擺佈演員。而這又和一般所說的「白日夢」不同,「白日夢」純屬幻想,但以電腦為媒介的「操縱中毒症」卻必須以機器的理性語彙為基礎,它是一種冰冷、僵硬的線性邏輯,習於這種形式的操縱,會使一個人變得乖僻而執拗,而如果他將這種溝通方式應用到現實生活裡的人際關係上,遲早會發生問題,造成別人和自己的苦惱。

電算機對人類開的玩笑

  「黑箱憂鬱症」具有多重的形貌。

  幾年前,美國教育部的某個研究小組曾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研究者從一千二百人中挑選出四十五位估算高手,要他們先估算出七道算術題目的答案,再讓他們用電算機打出這些題目的答案,並與自己的估算答案做個比較。

  這些題目並不難,例如436+972+79、42962×73、352×12等。實驗的玄機藏在用來核算的電算機裡──它們是經過特殊設計,而會使算出來的答案恆比正確答案大,而且誤差依題數而遞增(從百分之十遞增到百分之五十)的怪異「黑箱」。

  結果在「錯誤電算機」的作弄下,這些估算高手的表現令人相當吃驚。第一道題目是「436+972+97」,當他們估算出答案,再用電算機核算,而電算機出現「1627」這個高得離譜的答案時(正確答案是1487),只有九個人(二十%)覺得電算機的答案是「不合理」的,而口頭表示他們的懷疑。其他三十六個人則雖是一臉困惑、猶疑,但卻不敢說什麼。

  在電算機出現越來越離譜的答案後,總算有越來越多的人口頭表示了他們對所用的電算機可信度的懷疑,但到整個實驗結束時,仍有將近百分之三十六的人(十六個)自始至終對電算機的正確與否都不吭半聲、不敢懷疑。

  從研究者與受測者的對話裡,我們還可看出更多的東西。譬如當研究者對某個受測者說:「整體看來,電算機的答案都比你估算的要高。」這個估算高手的回答是:「的確如此。除了金錢外,我常會低估其他數字……。」簡短的對話透露了一個可悲的訊息:受測者在電算機的「權威」下,不敢對它的正確性與有效性有絲毫的懷疑,反而是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然後自我解嘲。

  從人群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估算高手尚且如此,一般人的情況當然更不用說了。

  現代科技的一個弔詭是:人類在自己發明的偉大「黑箱」面前,有一種下意識的自卑感。在平日,它隱而不顯,但在有意的作弄下,它就會暴露無遺,而使我們失去了做為一個正常人應有的自信與自尊。

  缺乏自信與自尊、自我評價低等,正是醫學上「憂鬱症」的核心症狀,所不同的是,真正的憂鬱症患者會因此而自怨自艾,但對「黑箱」所引發的憂鬱,我們卻會加以掩飾,甚至將之合理化。

讓人悲痛的人工呼吸器

  但最讓人難過的,莫過於不久前一位憔悴的母親告訴我的下面這個真實故事:

  他所鍾愛的兒子在路邊玩耍時,被急駛而來的車子撞倒,不僅頭破血流,而且昏迷不醒上,身邊多了一部怪異的機器。

。她聞訊趕到,連忙將兒子送到某大醫院的急診處,緊急手術後,被推出來的兒子躺在病床  她後來才知道,這個對她來說形同「黑箱」的東西叫做「人工呼吸器」,有一條管子通到她兒子頸前的氣管切開口,她兒子已不能(或暫時不能)自行呼吸,而由這個「黑箱」代勞送入氧氣、吸出二氧化碳。她感謝現代醫療科技的進步,如果沒有這個「黑箱」,她兒子可能已經死了。

  她不眠不休地看顧兒子,但兒子卻一直沒有醒來。在人工呼吸器單調而規律的機械聲中,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心也一天天往下沈。因為這場不幸,她的身體、精神、家庭和經濟都已瀕臨崩潰,在精神恍惚狀態中,她有時候竟會覺得活著的並不是兒子,而是這部機器;她在照顧的並非她的兒子,而是這部機器。

  終於有一天,她問醫師說她兒子是不是已經沒救,可以算是死了?醫師看著兀自單調而規律運作著的人工呼吸器,說:「現在主要是靠這個,如果妳說關掉它,他就死了。」

  在一陣椎心的悲痛中,她全身顫抖,喃喃說:「你要我關掉它?你們為什麼在裝上它後才要我關掉它?你們為什麼不自己關掉它?」

  雖然事隔多年,但這位母親在陳述時,仍難掩她心中的悲憤。她兒子後來當然是死了,我無心去追究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有人「關掉」了人工呼吸器?),也無法為這個難題提出「合情合理」的答案。

  不同的「黑箱」為我們帶來不同的好處,但也帶來不同的難題。有的只是輕微的懊惱,有的則是椎心的痛苦。當「黑箱」出現紕漏或讓我們陷入某種困境時,我們常會興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想法,但就像上述這個悲痛故事所顯示的,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騎虎 在希臘神話裡,當普羅米修斯從天上盜取火種送往人間,以嘉惠人類後,天神宙斯極為不悅,為了抵消這種福祉,祂要潘朵拉打開她神秘的盒子,讓隱藏在其中的各種災厄、禍害也飛到世間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科技「黑箱」有時候就會變成這樣的「潘朵拉盒」。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從一個小小的任天堂遊樂器出發,居然扯出一大串和它一夥的黑名單來,也許我是「憂鬱」過了頭,但我並不想像那位美國仁兄般,拿起螺絲起子將任天堂遊樂器砸個稀爛,我想也很少人會以這種方式去對待他的電腦、汽車或電視機。因為即使這些「黑箱」有時候會變成「潘朵拉盒」,但就像神話告訴我們的,還有一個精靈留在「潘朵拉盒」裡──那就是「希望」。每一個科技「黑箱」裡面都裝著人類或大或小的「希望」,若將「希望」取走,它們才會失去作用與意義,如果我不是「希望」藉任天堂遊樂器來排遣無聊,那它對我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但嚴格說來,「希望」並不是存在於「科技黑箱」裡,而是存在於人腦這個「頭顱黑箱」裡,它才是宇宙間最精緻、最複雜的「黑箱」。所謂的「黑箱憂鬱症」指的應該是「科技黑箱」與「頭顱黑箱」間的失衡關係。

  在那天深夜,當我面對失靈的任天堂遊樂器而無能為力、心情沮喪、灰神敗志、累累若喪家之犬時,如果有一個電子專家適時出現,打開任天堂遊樂器這個「科技黑箱」,他可能會發現毛病是出在遊樂器的開關上,在動了幾番手腳後,它立刻又能運作自如,而我的憂鬱即會一掃而空。

  但如果出現的是位腦神經生理專家,他打開我的「頭顱黑箱」,可能會發現毛病是出在我腦中一種叫做色洛托寧(serotonin)的神經傳導媒濃度偏低所致,他將色洛托寧或MAO抑制劑注入我的神經網路,於是我立刻又擁有樂觀、進取的精神,而將任天堂遊樂器推到一邊,生龍活虎地回到書桌前,繼續那未完成的〈慾望交響曲〉寫作。

  問題出在哪裡?又如何解決?那要看你從什麼角度去看。但不管是「科技黑箱」或「頭顱黑箱」,還是要仰賴專家來「修理」,我們依然是個被動接受者,依然無法跳出前面所說的困境。

  在這中間,我們難道什麼事都不能做嗎?

  禪宗六祖惠能的一個故事也許能為我們帶來某種啟示:有一天,惠能到廣州法性寺,看到旗幟在風中飄揚,有一個和尚說:「這是旗在動。」另一個和尚說:「這是風在動。」兩人為此展開一場激烈的爭辯,慧能忍不住插嘴說:「這既不是風在動,也不是旗在動,而是你們的心在動。」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們所能做的也許是用「心」去觀照和反省吧!但這對現代人來說,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啊!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一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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