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自由」所代表的經常是「更多的苦惱」;而「更大的力量」代表的也經常是「更大的危險」。即使「基因工程」能創造出「完美的人」來,也難以讓人相信它能徹底消除人類的危險和苦惱。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它雖然能解決人類所面對的部分危險和苦惱,但也將為人類帶來另一種危險和苦惱。
綿延一千年以上的「煉金術」到最後美夢成空。要預言剛起步的「煉基因術」會有什麼樣的發展結局,顯然是超乎現代人類的「智慧」極限。瞻前顧後,總是讓人產生矛盾的歷史情結,一方面希望它獲致空前的成功,而使人類真的能跳出歷史的泥沼,但一方面卻又希望它美夢成空,以免人類重又掉入另一個更深的泥沼……。
一篇發人深省的科幻小說
張系國曾寫過一篇相當有趣的科幻小說《望子成龍》,大意如下:
在未來的某個年代裡,為了控制人口,臺灣成立了「人口計畫局」。每對夫妻都須先領得「生育許可證」才能有小孩,而且只能有一個小孩;每千名新生兒中,男女的比例為五三八比四六二;來申請的夫婦通通依照這個規定抽籤決定。
李志舜夫婦結婚十年,但卻一直還「無法」有小孩,因為李志舜希望有的是「兒子」,結果每年抽一次籤,連續抽了十年都名落孫山。最後,他以比別人高百分之五的所得稅率,去購買每年剩餘的人口配額(因據精確計算,每對夫婦可有一.二個小孩,多出來的○.二個即由人口計畫局統一處理,另行分配),而且可以自行選擇生男孩或生女孩。
於是,李志舜夫婦拿著「生育許可證」,興沖沖地趕到醫院裡,醫師以真空吸管吸出李太太的卵子,以精蟲分離術分離出李志舜的Y精子,讓它們在試管內受精,然後再將胚胎植入「代孕護士」的子宮內。李志舜夫婦所選擇的「代孕護士」是一個主修鋼琴的藝術學院學生,他們給未來的兒子住的是一天五百元的「頭等房」(即在「代孕護士」的子宮內,只「住」他一個胎兒)。
在這期間,李志舜憤怒地拒絕了「龍種公司」所推銷的偉大科學家、企業家、小說家、圍棋國手等的「優良精子」,但卻對「創基公司」所推銷的基因工程技術甚感興趣,這種技術可以改良精、卵的遺傳基因,「雙眼皮五萬元,大眼睛十萬元,身高每增高一公分一萬元,聯考分數每增加一分一萬元……。」
李志舜夫婦最後花了二十萬元,選擇「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聯考成績六百分,皮膚白哲」三個項目。他們滿懷期待,天天盼望著麟兒的誕生。欣喜若狂的時刻終於來到,孩子在預定的時辰來到人間,但卻是個「三角眼、蒜頭鼻、大餅臉、又黑又肥」的男嬰。
李志舜既失望又憤怒,他要找人算帳。事情的真相是「人口計畫局」在基因工程技術裡動了手腳,因為政府賦予它「改變任何新生嬰兒遺傳基因」的權利。「人口計畫局」說,這樣做是為了大家好,因為一個社會不能只有一種人,「如果社會上都是聰明人卻沒有笨人,都是美人卻沒有醜人,大家豈不是爭執得更厲害,問題豈不是更多了?」
不再是科幻的基因工程
這篇小說對「試管嬰兒」及「基因工程」等生物科技蓬勃發展之後可能帶來什麼結果,做了相當發人深省的人性探討。
如今在世界各地(包括臺灣)早巳誕生了難以計數的「試管嬰兒」(其實,它正確的名稱應該是「試管受精」),而「基因工程」也不再是「科幻」,改變大腸桿菌的遺傳基因,
利用它們來製造為人所用的干擾素、胰島素及生長荷爾蒙等,也已經陸續問世。雖然離小說所描述的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既然可以改變單細胞生物的遺傳基因,不久也可以改變老鼠的遺傳基因;而可以改變老鼠,再不了多久,也可以改變人了。
事實上,在數年前(一九八三年)華盛頓卡內基研究所(Carnegie Institute)的幾個分子生物學家已經成功地將「紅眼基因」嵌入褐眼果蠅生殖細胞的染色體中,讓他們生出了紅眼果蠅。果蠅因為發育時間短,而且可以任意交配、任意生產人為突變種,科學家利用這些特性,以精巧的方法尋找攜帶各種特質(譬如眼睛的顏色)的遺傳基因在牠們染色體上的座位(loci),然後繪製出果蠅的「基因輿圖」(gene map),它就好像一幅「臺北市街道圖」,科學家們可以按圖索驥,翻修某些地段。
既然可以繪製出果蠅的「基因輿圖」,那麼假以時日,「應該」也可以繪製出人類的「基因輿圖」。事實上,已有不少尖端的研究機構投入這項工作,雖然它就像「大海撈針」般艱難,但很多生物學家還是滿懷憧憬,他們相信在三百年內,科學界必可繪出完整的人類「基因輿圖」。
這項龐大的跨世紀大計畫,當然不是為了滿足科學家「塗鴉」或「拼圖」的興趣而已,就像改變大腸桿菌的基因,是想製造價廉物美的藥物;改變農作物的遺傳基因,是想帶來綠色革命一樣;繪製出人類的「基因輿圖」,也預含了消滅遺傳疾病及治療致命疾病的遠景。
如果我們知道某種遺傳疾病是那個染色體上的基因出了問題,那麼就可以「翻修」父母生殖細胞裡的不良基因,讓他們生出健康的下一代,久而久之,這種不良基因也許就會從人類的「基因庫」(gene pool)裡消失。
但這可能只是科學家「單純的好意」,因為歷史告訴我們的卻是不同的故事。
優生學的歷史夢魘
十九世紀,英國的科學家高爾頓(F.Galton)首創「優生學」(eugenics,意為「遺傳上的貴族」)一詞,主張透過配偶選擇,來提高超過正常遺傳水準的優質人口比例。高爾頓是達爾文(S.Darwin)的表弟,他的「優生學」和達爾文的「進化論」(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互相唱和,成為當時的新潮思想。高爾頓的「優生」觀念也許是出自「單純的好意」,但落到別人的手中卻變了質。從十九世紀末起,美國、瑞典、丹麥等紛紛立法禁止心智殘障、罹患遺傳疾病者結婚,甚至對他們強制實施「絕育」手術。而最狂熱者莫過於納粹德國的「遺傳健康法庭」,在短短三年間,就「斷」了二十幾萬個「劣等人」的生育之路,最後更視猶太人為「劣等民族」,將他們送進毒氣室。希特勒這樣做,據說是為了提升日耳曼民族的「優良品質」。
人類從這個歷史夢魘醒來還不到半個世紀,「基因工程」又像一道光環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向我們招手。餘悸猶存的人已從它的光環之外看到邪惡的暗影,一九八四年,一個分子生物學的門外漢利夫金(J.Rifkin)提出了一份別開生面的「科學訴訟書」,要求美國聯邦法院下令禁止「基因工程」的研究。
利夫金所持的理由如下:「基因工程」雖然預含了消除不良遺傳基因的許諾,但到底什是「不良的基因」?導致遺傳性亨丁頓舞蹈症(Huntingtons Chorea)的基因是「不良」的,那麼黑皮膚的基因是不是也是「不良」的?身體矮小、反應速度慢、害羞、暴躁易怒、反抗權威等是不是也都是「不良」的?如果能「改變」,誰不想改變呢?但是誰有權決定什麼是「好的基因」、什麼是「壞的基因」?由誰來決定什麼人有「資格」改良他的基因呢?
來自生物學的「基因工程」,就像來自「物理學」的「原子分裂」般,蘊含了一種「難以節制的過度力量」,所以在人類還未認真思考一切可能的後果之前,利夫金主張「讓某些東西退回原位,把某些東西留在後頭。」
美國聯邦法院根據他所提的訴訟,下令終止了一項改變生物體遺傳基因的田野實驗。製造完人乎?作法自斃乎?
但歷史也告訴我們,「命令」無法終止人類對知識的追求及對未知預域的探索。古老的猶太法典早就說過:「究竟要完成一項工作或中止它,我們是沒有自由的。」而剛過世不久的一個睿智猶太人弗洛姆(E.Fromm)也曾語重心長地說,科技社會的第一個引導原則是「任何事物,只要在技術上認為是可以做到的,那麼一定要努力去完成它。」看來科學家和整個人類社會都將「身不由己」地被推向由「基因工程」所建構的「美麗新世界」;張系國的《望子成龍》也許不是純屬幻想的杞人之憂。
利夫金將「基因工程」謔稱為「煉基因術」(algeny),意指它是現代的「煉金術」(alchemy)。「煉金術」嘗試將各種金屬依各式比例熔於一爐,想煉製出最完美、最珍貴的「黃金」;而「煉基因術」則嘗試剪裁各種遺傳基因,嵌入細胞核的「基因輿圖」中,想製造出最優秀、最完美的「完人」。某些遺傳學家──譬如霍爾丹(J.B.S.Haldane)確實這樣夢想,他說藉著「基因工程」之助,可使人類的子孫都成為健美、聰明、友善、長壽的「完人」。
但這個「完人之夢」卻讓人想起瑪麗.雪萊(Mary Shelly,浪漫詩人雪萊的妻子)的恐怖小說《科學怪人》(Frankenstein)。從一九一○年愛迪生電影公司首度將它拍成電影後,它即讓人百看不厭,並因一再地被重新詮釋,而獲得更深刻的意涵。重新詮釋後的故事如下:一個孜孜於探索自然奧秘的偉大科學家弗蘭肯斯泰因,企圖扮演上帝,創造出「完美的人」來;他費盡心血,從死屍裡「切割」下最完美的各個部分,將它們組合在一起,然後在一個閃電之夜,經由自然力與人力的奇妙運作,賦予了此一完美的組合人「生命」。弗蘭肯斯泰因對自己的「傑作」發出讚嘆,但最後,這個完美的、顯然比弗蘭肯斯泰因更強而有力的「人」,卻回過頭來毀滅了科學家。
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的弗蘭肯斯泰因。基因工程師似乎成了我們這個時代「不做第二人想」的最佳候選人。
但翻開任何一本英文字典,你將發現Frankenstein已成為一個專有名詞,它意指「作法自斃的人」。
改變與抗拒的連環套
遺傳學家、進化學家、分子生物學家可不這樣想,因為他們看到的是不同的歷史。
現代解剖學之父偉沙留斯(A.Vesalius)對人體的觀察就像伽利略對天體的觀察一樣,帶來突破性的發現,但卻也引起強烈的反彈。大家都知道,解剖學是醫學的基礎,但在十五世紀以前,卻少有一個醫師親自解剖過屍體,他們大多是根據西元二世紀名醫加倫(Galen)所留下來的解剖學著作照本宣科,但偉沙留斯卻更希望自己拿起刀鉗從事解剖──而且是大量的解剖。在缺乏屍體的情況下,他不得不到墳地去盜取屍體,就在這種令人髮指的艱難工作中,他完成了劃時代的解剖學著作,修正了加倫諸多錯誤的說法,同時也暗示加倫「可能沒有解剖過人體」──他解剖的其實是猴子、山羊等低等動物。
在過去,解剖屍體被認為是褻瀆上帝傑作、侵犯自然的瘋狂行動,但現在,我們每一個人卻都因這種行動而受益。
金納(E.Jenner)剛發現預防天花的牛痘接種法時,也曾遭致強烈的反對,很多人無法接受牛與人之間的這種曖昧關係,神聖羅馬帝國甚至下令禁止她的子民嘗試這種接種法。但現在,透過預防接種,世界衛生組織(WHO)終於正式宣布:自古以來即不斷折磨人類的天花,已從這個星球上「消失」。
科學家改變了「自然的意旨」,改變當然會遭遇抗拒,但難道我們不想要這種改變嗎?
有人會說,任何改變都必須付出代價,科學經常是解決了一個問題,卻又滋生出另一個 可能更嚴重的問題。譬如預防接種,雖然大大降降低了嬰兒的死亡率,但卻也帶來了「人口爆炸」的問題,很多國家沒有足夠的糧食、足夠的設施去養育那麼多人。
科學家對此的說法經常是:「對科學所產生的問題,我們唯有靠更好、更進步的科學來加以解決。」譬如對人口爆炸的問題,科學界不是又發明了各種避孕方法來加以控制了嗎?而「基因工程」事實上也預含了此一目的,譬如改變農作物的遺傳基因,正可以解決第三世界常見的饑荒問題;而改變人類的遺傳基因,也可以減少人類基因庫中不良基因(如糖尿病等)日增的負荷。
獲得自由,然後付出代價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平心而論,自然所賦予人類的命運是相當「悲慘」的。人一直想改變這種命運,而科學似乎就是它的不二法門。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力量就是控制,控制就是安全。」我們似乎還可以再加上一句:「知識就是力量,力量就是自由。」科學不僅使我們免於過去威脅人類的諸多危險,而且也使我們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在過去,有誰能「隨心所欲」地想生個「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聯考成績六百分,皮膚白皙」的小孩?但「基因工程」卻提供了張系國小說中的李志舜夫婦這種「自由的許諾」。
令我較感興趣的是李志舜夫婦為這種「自由」所付出的代價。在小說裡,李志舜有一天在床上和妻子一邊恩愛,一邊喘著氣說:「從前生兒育女多麼簡單,就這樣……也就水到渠成…現在要養個兒子……真累……。」
為了要生個「像樣」的兒子,他們可能比古人多花了「一千倍的心血」。這不禁使我想起一則有關毛利人(Maori)的歷史故事:
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南太平洋的毛利人過著落後的傳統生活,四十幾個部落以刀箭進行落後的傳統戰爭。歐洲人不僅帶來了西方文明,同時也帶來了科技產品──滑膛槍。當毛利人看到歐洲人居然能用槍射下遠方樹上的大鳥時,他們大為驚奇,很快就愛上這種「新武器」,於是有些人開始用土產、亞麻布向歐洲人買槍,擁槍自重的毛利人立刻在族群戰爭中獲得了優勢。
但落敗的一方不甘示弱,他們以更多的土產和亞麻布向歐洲人買更多的槍。為了在「武器競賽」上壓倒對方,結果毛利人陷入了始料未及的悲慘境地,族人不僅需花更多的時間去生產亞麻布,而且還要遠徙到更潮濕的低窪地去種植亞麻,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獲得槍──讓他們擁有更多「安全與自由」的科技產品。
李志舜夫婦花二十萬元為未來的兒子選擇「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聯考成績六百分,皮膚白皙」三種優良基因,但別人可能花五十萬元選擇「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聯考成績六百二十分,皮膚白皙又細膩」的優良基因。結果,所有「望子成龍」的父母都不得不「窮畢生之力」投入這場「基因競賽」中。
矛盾的情結,牢騷的基因
「更多的自由」所代表的經常是「更多的苦惱」;而「更大的力量」代表的也經常是「更大的危險」;核子武器的問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事實上,即使「基因工程」能創造出「完美的人」來,也難以讓人相信它能徹底消除人類的危險和苦惱。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它雖然能解決人類所面對的部分危險和苦惱,但也將為人類帶來另一種危險和苦惱。
前面所說的毛利人,因「武器競賽」而喪失了約四分之一的人口。他們最後從「苦惱」中解脫出來的方法不是去獲得「更好的武器」,而是「皈依基督教」,大家放下武器,握手言和,齊聲同唱聖歌。事實上,我們從最近國際上的趨勢也可看出,解決「核武競賽」的方法不是「更好的科學」或「更好的武器」,而是「和解」、「改變意識型態」等非科學方法。
也許我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更和諧、更圓融的生命態度,但社會生物學家威爾森(E.O.Wilson)卻滿腔熱情地認為這也須靠「基因工程」,因為透過「基因工程」可以讓未來的人類變得更仁慈、更無私、更有宗教心、更具家庭觀念。看來唯一不可改變的似乎是科學家這種「熱情而好意」的基因。
歷史告訴我們,綿延一千年以上的「煉金術」到最後美夢成空。要預言剛剛起步的「煉基因術」會有什麼樣的發展與結局,顯然是超乎現代人類的「智慧」極限。瞻前顧後,總是容易讓人產生矛盾的歷史情結,一方面希望「煉基因術」獲致空前的成功,而使人類能真的跳出歷史的泥沼;但一方面卻又希望它美夢成空,以免人類重又掉入另一個更深的泥沼……。
但,慢著!未來的分子生物學家也許能證明這種「矛盾的歷史情結」乃是某一個或某一組「牢騷基因」在作祟所致,他們建議「刪之可也!」於是……唉!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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