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史陀說:「巫術,它組成了一個聯結完善的系統,就這點而言,它獨立於那個構成科學的系統。我們最好不要把巫術和科學對立起來,而應將它們視為是人類獲取知識的兩種平行方式。與其說它們在性質上不同,不如說它們各自通用於不同種類的現象。」
在現代社會裡,科學雖然打倒了巫術,但科學其實並未真正取代巫術,因為本來由巫術所提供的「另一種知識」──將自然視為一個有機體、以虔誠的心去參與改變、並嘗試和自然和諧相處等等,似乎都在倒退之中。巫術只是「空出位置」來而已。
優洛克印第安人捕鮭的「技術」
哲學家白瑞德(W.Barrett)在《科技的幻像》(The Illusion of Technique)一書裡,曾提到優洛克印第安人(Yurok Indians)建水壩捕鮭魚的情形:
優洛克印第安人是北美太平洋沿岸的原住民,他們的生計相當仰賴從海洋迴游到河流中的鮭魚,因此,捕捉鮭魚是整個部落的大事。在鮭魚要開始從河流的上游奔向海洋的季節來臨之前,優洛克印第安人就在河中建築攔水壩,困住鮭魚,以確保當年冬天的漁獲。
即使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優洛克印第安人的水壩亦是一項頗為複雜的技術性成就。但他們更重視的似乎是在建水壩之前、工程進行中及完工後所舉行的一系列儀式及慶典,包括上演部族神話中的英雄戲碼、祈求神靈賜福、齋戒沐浴、禁慾、禁止說某些話等;他們認為這些儀式及慶典比建水壩、修補漁網等更重要。當捕魚結束,而且豐收時,他們又舉行類似狂歡節的慶祝活動,以較多的言行自由來鬆弛心情。
一個文明人可能會將優洛克印第安人的捕鮭事業劃分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一是建水壩、修補魚網等活動,它們直接和漁獲相關,也就是我們現代所指稱的「工藝」或「科學面」;至於齋戒沐浴、設壇酬神等活動,和漁獲並無客觀、可驗證的關係,這一部分我們常稱之為「迷信」或「巫術面」。而優洛克印第安人之所以會將這兩部分兼容並蓄,甚至讓「巫術面」凌駕於「科學面」之上,乃是因為他們的心智尚無法區分捕鮭活動中的「客觀成分」與「主觀成分」的關係。
但白瑞德指出,優洛克印第安人的齋戒沐浴、酬神祈福儀式亦是一種「技術」或「工藝」,現代人之所以將它們視為另一組東西,主要是因為在科學的強勢洗禮下,我們對「技術」或「工藝」的概念發生改變的關係。本文所說的「技術」或「工藝」 ,就是英文裡的technique,而我將「The Illusion of Technique 」中譯成《科技的幻象》,主要是為了切題,因為書中所涉及的乃是「來自科學的技術」或「可以做科學分析的技術」,而這也正是當前人類對「技術」或「工藝」的核心概念。
托布倫島原住民對巫術的看法
優洛克印第安人是因為心智不成熟,缺乏區分捕鮭活動中的客觀成分與主觀成分,所以才將「巫術面」置於「科學面」之上嗎?白瑞德沒有交待,不過我們很容易即可從人類學家的著作裡找到答案。馬林洛斯基(B.Malinowski)在其經典作品《巫術.科學與宗教》(Magic,Science and Religion and Other Essays)裡,曾對他在南太平洋托布倫群島(Islands of Trobriand)的田野調查有詳細的記載,當地原住民以農漁為生,在農業方面,他們對如何選擇土壤及種子,焚燒灌木、播種、除草和修剪山芋爬藤等技術面,都具有豐富的知識,但所有的農業活動也都和巫術混合起來,每年都依嚴格的順序,舉行一系列的巫術儀式,在原住民心中,這些巫術儀式乃是農業收獲中「不可或缺」的。
馬林洛斯基說,如果你向一位原住民建議:「既然巫術這麼重要,那只要辦好儀式就可坐享其成,用不著辛勤工作,多費力氣。」對方可能會「譏笑」你「頭腦怎麼這麼簡單」。這些原住民其實和你我一樣,瞭解在多數情況下,農作物的收成主要視耕耘、播種、除草、滅蟲及個人勤勉等「實務性技術」而定,但經驗也告訴他,即使這些技術都十全十美,仍然會因不測風雲、或其他無法了解的原因而使收成變壞,巫術及其儀式針對的乃是這些難測的、不明的因素,希望將它們的危害減至最少。
我們從托布倫島原住民的漁業活動裡,更可看出他們的心思。他們的捕魚方式有兩種,一是在礁湖捕魚,採用下毒的方式,不僅不必冒任何危險,而且一定大有收獲。當他們從事這種捕魚活動時,全憑知識和技術,勝券在握,所以沒有任何伴隨的巫術儀式。但另一種外海捕魚方式就極不相同,雖然他們所建造的獨木舟相當符合流體力學的原理,但汪洋大海中卻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而且漁獲量的多寡可以說全憑運氣,因此,在要到外海捕魚時,他們一定要舉行隆重的巫術儀式,祈求安全和好運。
馬林洛斯基因此認為,托布倫島原住民「能辨別自然的和超自然的勢力與動因,並設法將此二者予以利用,以增進本身的利益」。在自然的層面,他們靠知識和理性來指引,而在超自然的層面,則藉巫術和儀式來趨吉避凶。
巫術與科學的異同
但要說托布倫島人或優洛克印第安人能清楚劃分一件事情的自然面與超自然面,就跟說他們根本分不清這兩者般,恐怕都是言過其實。人類文明進化史清楚告訴我們,自然與超自然的界限是一直在移動的,原本屬於「超自然」的東西,慢慢變成可以理解的「自然」,它在「技術」層面上的表現,就是「科學」逐漸取代了「巫術」。
有些人類學家如弗萊澤(J.Frazers)等人認為,巫術是科學的近親,甚至是一種「初階科學」。巫術與科學具有相同的目的,都是為了滿足人類本能及工作需要,而發展出來的一套理論及方法,嘗試經由一定的程序,來達到控制自然的目的。但巫術也是一種「偽科學」,因為巫術的理論主要是建立在「心理因果律」上,就像弗萊澤所說的:「人們將自己所想的理想次序誤認為那就是自然界的真實次序,於是幻想經由思想的作用就能夠或者似乎能夠對外在事物做有效的控制。」
這種觀念不僅存在於優洛克印第安人建水壩及托布倫島人出海捕魚的巫術儀式裡,而且也存在於古人對諸多現象的解釋及作為裡,譬如認為月蝕乃是因為月亮遭天狗吞食所致,而發瘋(精神分裂)則是因為祖先墳墓風水不好的關係。在此一「思想」作用下,必然會產生一些控制的「技術」,譬如對於月蝕,需發動全村的人敲鑼打鼓(沒有鑼鼓的就敲臉盆),弄得響聲震天,期使天狗因受到驚嚇而吐出月亮;至於家裡若有人得了瘋病,則除了四處燒香拜佛外,還必須延請堪輿師另覓佳壙遷葬祖骸,祈求祖先息怒。
依現代人的心智來衡量,這些當然都是迷信,都是以「錯誤的聯想」來解釋事物間的因果關係。而科學跟巫術或迷信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它是建立在「自然因果律」上,這種因果律不以人類的情感、思想、意志為轉移,它獨立於人類的一切聯想之外,人類的心靈只能「發現」它(心理因果律則來自人類心靈的「發明」或「創造」),但一經發現,則能反覆操作,對事物產生真正有效的控制。
科學的勝利是有目共睹的,超自然的領域正在急速縮小之中,而巫術及各種由心理因果律產生的「技術」也日漸淪為只供人憑弔、回味或佐興的「活古董」。但如果我們是懷抱著觀賞秦始皇兵馬俑的心情來看巫術,或把巫術觀念當做科學觀念的反面教材,以之來暴露人
類過去的幼稚,則我們將遺漏某些對現代人而言仍屬重要的東西。
遠離感性直觀的科學
巫術並未真正消失。即使在科學高度發達的社會裡,要建一個水壩,地方首長也會在樂隊演奏聲中親臨致詞,並舉行破土典禮,慎重一點的還需要請法師酬神祭鬼,然後再由施工單位施工。這可以說是類似優洛克印第安人巫術儀式的殘跡,但卻只剩下一個空殼,顯得草率而漫不經心,已沒有人能像優洛克印第安人那樣全神貫注、全心投入;大家都認為建水壩純屬科學技術,它的巫術面只是一種讓人不得不屈從的古老習俗而已。但這種心態卻也使得人們和這個水壩之間只存在著「異化」(alienation)的關係。
結構主義大師李維史陀(C.Levi-Strauss)在論及科學與巫術時說:「巫術緊鄰著感性直觀,而科學則遠離感性直觀。」過度重視事物的科學面,會使我們對該事物的情感趨於淡薄。現代人對水壩的感情遠不若優洛克印第安人,其中的「因果」關係是很明顯的。
巫術及其觀念是否正確有效是一回事,但它嘗試以感性直觀在人和其他事物之間建立某種關係的努力則是另一回事。李維史陀在提到一種巫術醫療時,曾說:「問題並不在於接觸啄木鳥的嘴是否真的能醫好牙病,而是在於能否將啄木鳥的嘴與人的牙齒『聯結』起來的觀念。」同樣的,對優洛克印第安人在建水壩前後的諸種巫術儀式,我們也可以說:「問題不在於酬禱神靈、演出祖先的英雄故事、個人齋戒禁慾等等是否真的能使水壩順利完工、漁獲量增加,而是在於能否將水壩、鮭魚、神靈、祖先、族人虔誠的心意聯結起來的觀念。」
透過這種「聯結」,優洛克印第安人將他們、鮭魚、水壩嵌入自然、社會與歷史之中,成了不可分割的環結。這種觀念及做法的「實效性」固然有待商榷,但它們的「意義性」卻值得我們深思。
在考慮事物間的因果關係時,與其說巫術思想是對「決定論」的無知和藐視,不如說它是更執拗、更全面地想運用「決定論」。科學決定論是一種「層次決定論」,它必須先將一個事物區分成幾個層次,它的自然因果律只適用於某些層次:而巫術決定論則是全面性的,它的心理因果律涵蓋了一切層次。科學決定論在某個層次──譬如水壩工程上──雖然非常精確,但卻忽略了其他層面的問題,譬如它對自然生態及往後子孫生活的影響等。而巫術決定論雖然較模糊,但卻常能對它所涉及的各種問題做整體的觀照及全盤的考慮,最重要的是,它把人類自身放在一個更大的脈絡裡來加以考量。
提供關心與參與機會的巫術
前面說過,科學因果律是不以人類的情感、思想、意志為轉移的,對此,我們通常只能被動地接受。一個現代人在看到月蝕時,曉得那是天體運行的律則,是因地球巨大的陰影覆蓋於月球表面所致,不管你做什麼事都無法改變它,它成了一種「與己無關」的現象。
但在巫術因果律盛行的年代就大異其趣,譬如筆者的祖母即曾說,她小時候住在鄉下,有一次碰到月蝕,全村總動員,她也興奮而緊張地跟著大家猛敲臉盆,對著夜空嘶聲力竭地大喊,後來天狗「果然」又將月亮吐出來。年老後,她雖然知道過去對月蝕的解釋是錯誤的、虛幻的,但那次參與「挽救月亮」的行動卻讓她回味無窮,因為透過這種參與,而使她對月亮產生了不同的感情。
幾乎所有的心理因果律及巫術儀式,都提供了當事者「關心」與「參與」的機會。我有一位親戚,他兒子不幸罹患精神分裂病,在送醫治療而療效不彰的情況下,他去問神,乩童說是「先人墳墓風水不好」所致,於是他決定「換風水」。對這位親戚的心理我頗能了解:他對兒子的病憂心如焚,除了將他送到醫院讓醫師治療外,他很想「參與」,亟思自己能為兒子的病「做一些事」,而巫術因果律就提供了他這種參與「挽救兒子」的機會。
優洛克印第安人在建水壩、捕鮭魚前後的巫術儀式有一個被現代人所忽略的功能,那就是提供「集體關心與參與」的機會。每個人都必須齋戒沐浴、正心誠意、謹言慎行,每個人都必須盡他的一份力量,每個人的作為都攸關到事情的成敗及族群的利益。在某個層面上,他們的巫術儀式也許是一種「偽科學」,但若放大視野,做通盤的考量,我們能說他們這種觀念及做法是「幼稚」的嗎?
科學因果律不僅使我們無法置喙,而且也剝奪了多數人參與的機會。在現代建築水壩殘存的古老儀式裡,少數參與的人其實也都只是個人一種「暫時的出借」,無法以整個心靈真正投入,沒有真正的參與感。人與水壩的基本關係乃是疏離的、異化的,在這種情況下,要「理智」地呼籲大家「愛護」水壩,它的效果顯然是有限的。
科學家能做「現代巫師」嗎?
不管是將巫術視為「初階科學」或「偽科學」,那都是科學勃興之後才有的用語與想法,都是在為科學的取代巫術鋪路。但問題是:科學可以全面取代巫術嗎?或者說以科學來全面取代巫術,以自然因果律來全盤接管心理因果律,人類會活得更圓滿、更愉快嗎?
人類學家對巫術一直懷有一份難捨的情意(也許是他們在這方面比一般人做了較多參與的關係),譬如李維史陀就說:「我們不應該把巫術思想看做是一種尚未充分實現之整體的開端、雛形、略圖或部分,它組成了一個聯結完善的系統,就這點而言,它獨立於另外那個構成科學的系統。……我們最好不要把巫術和科學對立起來,而應將它們視為是人類獲取知識的兩種平行方式,……與其說它們在性質上不同,不如說它們各自適用於不同種類的現象。」
優洛克印第安人的建水壩捕鮭魚及托布倫島人的農耕,似乎就是以這「兩種平行的方式」去獲取他們安身立命的「知識」,但問題是一個受過現代科學洗禮的人及社會,已不可能再以巫術去獲取「另一種知識」,各種巫術的沒落乃是指日可待的事。
現代的高科技產品喜歡說它一切都替你「設想過了」,你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按鈕」,那麼各種滿足即能源源而來。表面上,這似乎代表了舒適與方便,但實際上,我們也無法否認我們已日漸失去「參與」的機會與能力,我們對月亮、水壩、鮭魚、稻米,甚至自己的身體,都已不再有古人的那份「情意」與「感動」。而在某一層面過度濫用科學技術的結果,卻在其他層面產生了另外的問題,我們已日漸失去了與自然整體的和諧。
由是觀之,科學雖然打倒了巫術,但科學其實並未真正取代巫術,因為本來由巫術所提供的「另一種知識」──將自然視為一個有機體,以虔誠的心去參與改變,並嘗試和自然和諧相處等等,似乎都在倒退之中。巫術只是「空出位置」來而已。
近一、二十年來,連科學家都慢慢感受到科學所製造的問題的嚴重性,甚至開始懷疑過去的「層次決定論」是否失之狹隘與偏頗,而開始有「整全物理觀」、「整全醫療觀」之出現,這毋寧是一個好現象。
在巫術盛行的年代裡,一個巫師是「精通」自然律則與超自然律則的人,他既是實務性技術的傳授者,同時也是巫術儀式的主導者,兼備兩種「平行」的知識。
在當今社會裡,能扮演,或者最像「現代巫師」的人,我覺得還是非科學家莫屬。當然,除了提供「現代科學」外,我們所冀望於他們的,並非再提供另一套「現代巫術」,而是如何將自然視為一個有機體,以虔誠的心去參與改變,並嘗試和自然和諧相處等知識及技術。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一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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