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506 對唯物科學的曖昧挑逗──心靈十字軍的百年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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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捕到什麼魚,端視你用什麼樣的漁網。但不管你用什麼樣的漁網,總是會有些「漏網之魚」。在浩瀚的宇宙大海中,科學家就像漁夫,用他所知的科學概念及方法編織而成的漁網出海捕魚,當他捕捉不到傳說中的「靈異之魚」時,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根本就沒有這種「魚」;一是他的漁網有問題。

  「異象」,對科學家而言,一直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挑逗」,除非你面對它,否則它那撩人或擾人的聲音是不會停止的。當一些別有用意的靈媒及魔術師,不斷地裝神弄鬼對科學做「非禮的挑逗」時,科學家若如定之老僧般認為事不關己,我覺得這是一種忸怩的「科學潔癖」。

S P R的聖靈降臨之夜

  一八七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時上,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古典文學講師麥爾斯(F.

Myers)與道德講師西奇威克(H.Sidgwick)兩人相約做飯後的抒情散步。在星月的光輝下,他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中就談起宇宙的本質及其可能的意義。

  碧空如洗,群星璀璨,在晚秋的寒意中,麥爾斯忽然近乎顫抖地問西奇威克:「當所有傳統形上學及正統科學方法都無法解決宇宙的奧秘時,你是否認為還有別的方法有助於解答這類的謎團?宇宙真的是一部巨大的機器,就像蒸氣機般,對它的組成分子漠不關心?難道沒有什麼跡象、什麼證據能為人類的存在角色提供某些意義嗎?」

  年長的西奇威克靜靜地聽著。麥爾斯有點不自在、甚至靦靦地繼續說:「自有人類以來,就一直有關於鬼魂、精靈及超自然力的報告,但它們現在都已經被正統宗教及科學唯物教條所摒斥。這裡面難道沒有任何關於人類存在意義的重要訊息嗎?」

  西奇威克仰視星空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這個問題,然後望進麥爾斯的眼裡,低聲說:「我跟你有同樣的想法,雖然並不樂觀,但它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據麥爾斯的回憶,在這個彷彿「聖靈降臨」之夜後,他們即決心回應這個質問。一八八二年,兩人結合了當時歐洲學界的俊彥(包括不少物理學家及醫師),在倫敦成立了世界第一個「靈學研究會」(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簡稱S P R),目的即在於匯集科學所無法解釋的心靈異象,以既有的科學方法做有系統、有組織的觀察和研究,希望能證明人有「超乎既有科學定律之外的神秘本質」。

  這對被包裹在唯物科學的緊身衣裡感到窒悶,及對「人只是機器」的說法感到沮喪的人而言,的確是一個「希望」,甚至是一大「福音」。一些原本「不宜公開討論的現象」及「被禁制的想法」終於在陽光下攤開來!聲稱自己經歷無法解釋的異象,而要求來調查及研究的信函,一時如雪片般飛到SPR的辦公室。

  於是士氣高昂的SPR研究員,帶著簡單的儀器上路,去搜索鬼屋、訪談靈媒、追蹤心電感應事件,他們仿彿一群鼓舞人心的「心靈十字軍」,就要去奪回被唯物科學所強佔及抹黑的「聖城」──人類的靈性。

科學家、特異功能者與魔術師

  一百年後(一九八三年),《超心理學研究》年刊上登載了一篇論文,作者是華盛頓大學的一位物理教授菲力蒲(P.Philips),論文內容是他對兩位具有「特異功能」的青年史蒂夫和米契爾的實驗報告。這兩位青年在實驗室裡,於科學家的注視及錄影機的錄影下,憑「心靈的力量」將刀、叉、湯匙、鑰匙等一一弄彎,並讓桌上面的石英鐘傾斜落地。菲力蒲說:「兩位青年是我們研究過最可信賴的個案。」

  緊接著,《美國心身牙醫及醫學學會會刊》(Journal of American Society of  Psychosomatic Dentistry and Medicine)上也出現了一篇報告,那是精神科醫師史瓦茲(J.Schwarz)對史蒂夫和米契爾的「再實驗」,結果證實他們兩人的確都能憑「心靈的力量」弄彎湯匙、移動鐘錶的指針。

  在「心靈十字軍」的百年長征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一些戰果。自一九二七年杜克大學率先將「靈學研究」納入大學研究項目之後,有不少知名大學都已將它視為「正當的科學主題」,紛紛設立實驗室,以更嚴謹的方法從事實驗,並將他們的研究結果發表在專業期刊上。而對所謂的「靈異現象」也做了精確的分類和定義,譬如上述史蒂夫和米契爾所表現的「特異功能」,稱為「念力」(psychokinesis),它是指一個人未使用已知的運動功能,而能影響、改變外在環境中事物的現象。

  「念力」屬「輸出型」(output)的特異功能,相對於它的還有「輸入型」(input)的特異功能,如心電感應(telepathy)、透視(clairvoyance)、預知(precognition)等。

  一百多年來,類似菲力蒲及史瓦茲的觀察或實驗報告相當多,它們似乎狠狠刮了唯物科學幾記響亮的耳光。但令人納悶的是,在上述兩份報告發表後不久,美國知名的魔術師蘭蒂(J.Randi)突然現身說,史蒂夫和米契爾原是他的得意高徒,是他嗾使他們兩人宣稱具有「特異功能」,然後進入實驗室接受實驗的。史蒂夫和米契爾所顯現的「念力」,其實只是「高級魔術」,譬如讓湯匙彎曲,那是在間不容髮之際以巧妙的槓桿原理為之的。

  蘭蒂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目的是要給研究靈異現象的科學家一些「機會教育」,所謂「靈異」或「特異功能」經常只是一種「魔術」、甚至是「詐術」。

  蘭蒂的話讓所有相信「人具有超乎科學定律之神秘本質」的人灰頭土臉,「心靈十字軍」的兵馬也隨之退避三舍。

迷惘的事件,科學的神話

  這個事件讓筆者想起清朝名士紀曉嵐所著《閱微草堂筆記》裡的一則記載:某省官唐執玉會審一件殺人案,在將凶嫌某甲判了死罪後,一夜秉燭獨坐,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低泣聲,他開窗查看,赫然發現一個滿身浴血、容顏慘綠的鬼跪在階前。唐執玉厲聲斥之,那個鬼叩頭說:「殺我的其實是某乙,縣官誤抓某甲屈打成招,因為我冤仇難雪,死不瞑目,所以來向您秉告。」唐執玉覺得事有蹊蹺,第二天即親自登堂重審,在詳問之下,知道死者死時所穿衣履與他昨夜所見一模一樣時,於是在「自由心證」之下,釋放某甲,而改抓某乙,並判他死罪。其他陪審官吏都一頭霧水,但唐執玉卻堅信自己是對的,因為冤魂向他洩露了難以明察的真相。

  但事情的真相是「那個鬼」乃是某甲的親人央托飛賊裝扮的,目的就是要誤導唐執玉的審判。唐執玉為什麼會受愚弄?因為他相信「冤魂訴冤」這種超自然現象是「存在」的,最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此一想法癱瘓了他清明的理智。

  蘭蒂事件也讓筆者想起一九五○年代的柯迪爾事件。當時有一位人類學家柯迪爾(W.Caudill),為了想了解精神科醫師與病人間自然的互動關係,而冒充「精神異常」的病人來到耶魯大學所屬的一個精神科病房(他事先曾徵得院長的同意與協助,但也只有院長一人知道他是冒充的)。結果,他果然被醫師「診斷」為是個「精神病人」,需住院治療。柯迪爾在醫院裡住了幾個月,沒有被醫護人員發現絲毫偽裝的破綻。等到他因「病情好轉」而出院後,院長才向醫護人員宣布柯迪爾的真實身分及用意。

  醫護人員當然為自己的被欺瞞而憤怒,但他們更應該反省的也許是自己為什麼會被愚弄?為什麼連病人症狀的是「真」是「假」都無法判斷?他們所奉行的那一套精神醫學還算是「科學」嗎?

  科學經常是由「異常」了解「正常」的過程,但在所有以「科學」為名的研究領域裡,似乎很少有一個旁支像精神醫學或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必須面對這麼多「人為製造的異象」──或者說「非禮的挑逗」。

  本文只談超心理學的部份(即過去所稱的「靈學研究」,或近年所稱Psi)。超心理學家之所以會一再受到「非禮的挑逗」,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們相信(或多少願意相信)人不只是機器,而有「超乎唯物律則之外的神秘本質」;一是他們還無法建立精確的、可以驗證異象真偽的「科學方法」。

愛因斯坦的兩個「無法想像」

  一九三○年,美國知名作家辛克萊(U.Sinclair)出版了一本書《心靈無線電》(Mental Radio),它不是小說,而是在記錄辛克萊對他妻子瑪麗所做的「家庭式心電感應實驗」,結果當然是辛克萊認為他妻子具有「特異功能」,能夠「神似」地畫出辛克萊或友人在另一個房間所凝視的畫冊裡的圖片。有趣的是,辛克萊居然請當時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的愛因斯坦為這本書寫序,而愛因斯坦居然也爽快地答應了。

  愛因斯坦在序裡說:

  「本書所提出的謹慎而明白的心電感應實驗結果,遠超出一個自然研究者所能想像的;但另一方面,像辛克萊這樣一位具有良心的觀察者與作家,要說他有意欺騙大家也是無法想像的,他的良好信用及可信賴度是無可置疑的。」

  辛克萊是「有社會良心的作家」,而不是「別有用意的靈媒」或「娛樂大眾的魔術師」。愛因斯坦「相信」辛克萊,但他同時也「相信」自然科學,在兩種「難以想像」的衝突中,愛因斯坦無所偏袒地認為辛克萊和他妻子間的「心靈無線電」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

  其實,一個真正具有開放心靈的偉大科學家,在耳聞目睹違反已知科學律則的異象時,他的反應通常是「好奇」,而非「排斥」。他「樂於相信」人有他「較好」的一面──包括「誠實無欺」的德性和「玄奇神妙」的靈性。因此,即使魔術和詐術橫行,但這絕不能做為「拒絕相信」、「拒絕做研究」的托辭。

  很多當代的科學巨人,如量子論的奠基者之一馮.紐曼(J.von Neumann)、一九六三年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威格那(E.Wigner)、同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伊克利斯(J.Eccles)、一九七三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約瑟福森(B.Josephson)等,都公開表示他們對心靈異象的興趣,約瑟福森甚至表示,研究靈異現象比研究超導體「更加重要」。

從魔幻森林走進了荒涼沙漠

  在這些科學家的眼中,所謂心靈異象或「超自然」,其實只是我們「尚未了解的自然」,只要找到正確的鑰匙,必然能開啟那扇神秘之門──即使它只偶爾顯現。

  但從S P R成立到現在,一百多年過去了,當唯物科學家在大宇宙方面,已經跨出太陽系去探測其他星系;在小宇宙方面,也已經進入分子層面發展出基因工程時,前仆後繼的「心靈十字軍」卻似乎只在來回兜圈子中前進了幾小步。

  「揭開人類的神秘本質」,乍看之下,是個相當引入入勝的議題,但一旦成為科學研究對象,卻變得繁瑣而無趣。譬如在嚴格的「預知實驗」裡,實驗者要你預測的並非什麼地方在最近幾天將發生大地震,而是「施密特器」(Schmidt machine)上的四個燈泡等一下那一個會亮(何者會亮是隨機的)。實驗也不只做一次,而是幾百次甚至幾千次的反覆進行。

  很多人樂於聽聞某人預言某事將發生,後來果然應驗的故事;但恐怕很少人樂於閱讀某某預言哪一個燈泡會亮,結果在一千次預測中應驗了幾次的報告。其實這兩者指陳的是同一種「能力」,如果我們不能靜心、耐心地從這類繁瑣無趣的實驗做起,那麼對人類靈性所懷抱的「最後希望」,將永遠只是一個浮誇的夢幻。

  在嚴苛的實驗下,結果是大多數聲稱具有「特異功能」的人,其「成績」只比或然率稍微好一點;至於極少數令人刮目相看的受測者,他們的表現也絕非「出神入化」,而是就統計學上來說,其點數比或然率「呈有意義的升高」而已(譬如在七千六百次的預測中,「中」了二千零六十五次)。

  我們似乎可以說,當「心靈十字軍」興致勃勃地帶領我們走出瑰奇的魔幻森林後,進入的竟然是一大片又一大片荒涼無趣的沙漠,除了海市蜃樓般的幻景外,雖也偶爾出現幾塊清新可喜的小綠洲,但整個的景致卻是沉悶而令人沮喪的。

是否該換一張漁網捕魚

  愛迪生在一九二○年接受《科學的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雜誌訪問時,曾談到「死後的生命」,他說:「我想將來會發明某種機器或設備,能夠被業已通往另一存在世界的人所操作……我樂於相信我們『死後的生命』仍會影響實體物質。如果我們能發明一種儀器,那麼這種儀器應該能記錄出某些東西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愛迪生似乎認為,我們目前無法解答心靈異象的問題,乃是因為科學及科技還沒有「進展」到那個地步。其實,我們也可換另外一種說法:想用「已知的科學概念及方法」去證明人有「超乎這些概念和方法」的某些東西,基本上是有疑問的。

  一個令人感興趣的現象是,自從量子論問世後,科學家對何謂「真實的本質」已有一些概念上的改變。與傳統物理概念格格不入的超感官知覺及念力等,反而在量子論裡找到「可能的接合點」,譬如愛因斯坦與另兩位物理學家提出的E P R弔詭(Einstein-Podolky-Rosen    paradox),他們推測兩個粒子若具有完全一樣的物理特性,則當科學家觀察其中一個粒子時,即使另一個粒子是在宇宙的另一端,則這種觀察亦會對它產生立即的影響。這個概念跟一個父親在西班牙中風而死,而他在紐約的兒子於同一時間夢見父親舉槍自殺的異象,是具有「可能的接合點」的。

  你能捕到什麼魚,端視你用什麼樣的漁網,但不管你用什麼樣的漁網,總是會有些「漏網之魚」。在浩瀚的宇宙大海中,科學家就像漁夫,用他所知的科學概念及方法編織而成的漁網出海捕魚,他捕不到傳說中的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根本就沒有這種魚,一是他的漁網有問題。

  也許我們該換一張漁網。

擺脫科學潔癖,面對挑逗

  但在漁網尚未編成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先調整一下心態。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S.Freud)亦是S P R的會員,在他創立獨樹一幟的精神分析學說後,因挖掘病人的夢境及深層心理,而觀察到很多類似心電感應的異象。出於一種率真,他在一九二二年忍不住寫了一篇〈夢與心電感應〉的論文,想發表在國際精神分析學會的會刊上,但他的門徒卻極力勸阻,因為他們認為精神分析羽毛未豐,若再涉入怪力亂神的領域,必然會引起學術敵手的嘲弄與抨擊,所以精神分析應該和靈異劃清界限。佛洛伊德最後做了部分妥協,文章雖然發表,但卻換了個讓人不知道是他寫的筆名。

  當時有一位學者卡林頓(H.Carrington)要發行探討靈異現象的期刊,邀請佛洛伊德擔任共同主編,佛洛伊德婉謝了他,但在寫給卡林頓的信裡卻熱情洋溢地說:「如果我的生命能重新開始,那麼我願意投入的是靈異現象的研究,而非精神分析。」不過到了一九二九年,佛洛伊德卻公開否認他說過這樣的話(卡林頓後來出示佛氏給他的信件,證明佛洛伊德是在說謊)。

  其實,佛洛伊德對心靈異象一直感到好奇,但卻為了「對科學的信仰」,而強行「壓抑」他在這方面的興趣。我們可以說,這也是很多科學工作者在面對這個問題時,最常見的共通心態。

  當一些別有用意的靈媒及娛樂大眾的魔術師,不斷地對科學做「非禮的挑逗」時,科學家若仍如入定老僧般認為事不關己,我覺得這是一種忸怩的「科學潔癖」。科學不應該劃地自限,特別是關於「人類潛在的神秘本質」這個未知領域,雖然它未必是西奇威克所說的人之異於機器的「最後希望」,但我相信能帶領我們尋找那傳說中「聖城」的新十字軍,能為那開啟黑暗之門打造鑰匙的,必然是科學家。

  「異象」,對科學家而言,一直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挑逗」,除非你面對它,否則它那撩人或擾人的聲音是不會停止的。

(原載《牛頓雜誌》,一九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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