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436 品嚐絕望──兼答一位絕望的讀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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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誠的絕望是對希望及絕望都加以斷念的人,是個不抱任何希望,仍能充滿勇氣活下去的人。

    「失意」、「憂鬱」、「絕望」是現代人常用的語彙,每個人多少都曾在人生的某一時刻「失意」過、「憂鬱」過、或者「絕望」過。但這三者很難劃分,當事者通常以它們來形容某種共通的精神狀態:沉重的個人挫敗感 / 自信與自尊的喪失殆盡 / 覺得人生乏味、自己的生命不再有什麼意義等。因為「憂鬱」是精神醫學裡的診斷名詞,而「失意」又失之空泛,下面我們將以「絕望」來概括這三者。

    我個人覺得絕望有兩種:一為「不實的絕望」,一為「真誠的絕望」。「絕望」從字面上看,有斷「絕」希「望」的意思。但「絕望」卻非「希望」的相反詞,多數的絕望者(也是「不實的絕望者」)其內心的希望尚未斷絕,而只是陷於進退兩難的困境,他無法繼續同時又無法斷絕某個希望。他難以割捨掉某個希望,但若要繼續這個希望,則它已是一個不切實際而難堪的希望。這種「不實的絕望」在因失戀而絕望者的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一個自稱「心碎」了,生命不再有任何意義的失戀者,當他的愛人再度向他招手時,他的希望馬上「復甦」,心也不「碎」了,生命又充滿了「意義」。

    「真誠的絕望者」則是對那進退兩難的絕望悲情亦加以「斷念」的人,他不再希望,也不再絕望。譬如一個失戀者,在時過境遷之後,跳出了那個進退兩難的困境,偶而想起昔日那痛徹心肺的絕望悲情,卻會覺得有著「夢樣般的虛假」,甚至有點突梯可笑,他通常「懶」得再去「回味」,無「望」一身輕,他對那個希望以及那個絕望都真正斷念了,此時我們即可稱他對昔日的戀情是「真誠的絕望」。

  但「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多數的絕望者都無法對他們的絕望「斷念」,而陷於絕望之中,或者所謂的「想不開」。這並不是說他們的絕望是「虛假」的,而是他們對絕望「淺嚐即止」,也許他們害怕那更大的絕望——對「不實絕望」中所隱含的希望成份亦加以斷念的「真誠絕望」,因此「自溺」於絕望之中,模糊地期待著希望的「復甦」。

  齊克果是「仔細品嚐」絕望的一位哲學家,他說:「能夠絕望乃是一項無限的利益,但陷於絕望則不但是最大的不幸,而且是永劫,是毀亡」,這「無限利益」與「最大不幸」間的分野,我覺得就是「真誠的絕望」與「不實的絕望」間的分野。下面即是一些一考察:

  齊克果曾將絕望形容為「關係的脫臼」,表面上,一個人常以「喪失某物」為其絕望的開端,也就是他與某物的「關係脫臼」,這個「某物」可以是一個人、一種身份、金錢、地位 / 理想或其他。但他若能仔細「品嚐」,將可發現令他真正感到絕望的乃是「沒有某物的自己」,一個失戀的人表面上是因為「失去愛人」而痛苦,但實際上令他痛苦 / 令他無法忍受的是「沒有愛人的自己」;不是「生命沒有意義」,而是一時看不出「沒有愛人的生命會有什麼意義」,他所體驗到的,猶如一隻蝸牛被「擠出」自己蝸殼的感覺,這是真正痛感的來源,也是真正的脫臼——「自己與自己」關係的脫臼。

  一隻蝸牛被擠出自己蝸殼的感覺是「空虛」與「疏離」。他感到「空虛」——因為他的心靈遭受洗劫,他心中用以建立其自尊、自信、認同感、安全感及生命價值感的心理支柱被硬生生地拔起,心靈裡的幸福殿堂成了空中樓閣。他感到「疏離」——因為他「無法接受」這個心靈幸福之殿倒塌的破碎自我,這種「自我排斥」會擴散而成為排斥他人或被他人所排斥的感覺,一隻被擠出自己蝸殼的蝸牛,覺得天地雖大,卻已無自己的容身之所。其實生命還是以前的生命,天地萬物還是以前的天地萬物,他的空虛感、疏離感基本上是一種主觀的感覺。

  一個絕望者必須體驗到這種空虛、這種疏離感乃是源自於「自己與自己關係之脫臼」,他才能瞭解他的救贖之道並非重建「自己與他物之關係」,而是重建「自己與自己的關係」。那極為悲苦的絕望提供他「重新認識自己」的絕佳機會,他必須把握這個機會,才能使他所受的痛苦有意義,使絕望成為一項「無限時利益」。

  譬如在公司即將裁員的風聲鶴唳中,一個在公司服務三十年的職員,因恐懼被革職而表現得誠惶誠恐,在確定被革職後,又希望老板回心轉意,而表現得畢恭畢敬。但這些都無法使他免於絕望,反而使他顯得懦弱。恐懼是懦弱之父,而希望則是懦弱之母,它們都是勇氣的敵人。如果他不再懷抱任何希望,那他就有勇氣把話攤開來,甚至和老板大辯一場,或者看出「每天早上八點上班打卡,努力工作,晚上回家睡覺,等待加薪」的荒謬本質,於是老板的要脅變成可笑的技倆,於是他成為一個「真誠的絕望」者,一個雖然喪失金錢與地位,但卻保有自我的人。

  希臘人把「希望」視為潘朵拉盒子內的最後一個邪惡精靈,很多人因希望而墮落。老子說:「無欲則剛」,這句話可以解釋為「沒有欲求,不抱希望的人就會充滿勇氣」,他可以在不抱任何希望的情況下,充滿勇氣地活下去。

  「不實的絕望者」停留在「自己與他物關係的脫臼」中,一直把心思貫注在他物上,想重新認識他物,而不想改變自己,不願放棄那最後的邪惡精靈——希望,即使他所喪失的某物已不可得,他希望有其他的東西來填補原來留下來的空虛,他極需別人的支持與幫助,這些支持和幫助可視為「臨時的鷹架」,但他卻經常把重建其心靈殿堂的「水泥」直接灌注在這些鷹架上,當鷹架撤走時,他就又被「挫骨揚灰」,陷入同樣的絕望之境。

  一個真誠的絕望者是對絕望亦感到絕望的人,他不再去修補、粉飾那絕望的廢墟,而是另起爐灶,改變「自我」的結構體。但真誠的絕望並不一定就代表「無限的利益」,當一個人對絕望感到絕望同時亦對生命感到絕望時,他的「勇氣」是相當可怕的,他可以為了三十元而將一個老太婆推倒,搶走她的皮包,像社會新聞裡所報導的;或者因為陽光刺眼,而開槍射殺一個陌生人,像卡繆在《異鄉人》裡所描述的。他們不僅放棄了希望,同時也放棄了自尊、自信與生命的價值。

  唯有當一個人對絕望感到絕望,但對生命不感到絕望時,絕望才能有「無限的利益」,「勇氣」才能發揮它建設性的作用。他可以把自己所遭受到的不信和痛苦,當做一種試煉,一座位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的煉獄,而懷著尊敬與感激之心去接受它的冶煉,因為它提供了改造自我的可能性。

  當痛苦不再是純粹的痛苦,而是具有意義性與啟示性的痛苦時,它就接近「悲劇」的本質,具有提昇生命、淨化心靈的悲劇功能。柯斯坦堡(P.K.Stenbaum)在《死亡的答案》一書裡,曾提到一則刊登在《存在主義季刊》上的真實故事:有一位父親,其心愛的幼女慘遭強暴,並被謀殺,他一下子陷入了絕望的深淵,經歷了不可言喻的悲慘痛苦。為了免於自殺,他接受心理治療,一再地在心理治療師面前表達他對女兒的愛,傾吐他的痛苦,發洩他的憤怒,在心理治療師的支持與開導下,他自己也慢慢能忍受、適應「女兒慘死」的事實。如果事實到此為止,那麼它就是一個世俗而低廉的「假悲劇」,他的女兒「白」死了,他過去的痛苦也「白」受了,他除了喪失了一個女兒,一陣呼天搶地的痛苦外,什麼也沒改變。但這位父親在女兒慘死三年後,來到女兒的墳前,往事歷歷,他忽然對自己目前麻木不仁的適應感到羞慚,他決定做一件事,要賦予「女兒慘死,老父痛心」這種「慘痛」以意義,他在餘生中四處奔走、控訴、打擊、防止類似的暴行,在這種行動中,他得到了真正的安慰,提昇了他的生命,淨化了他的心靈。這種能將痛苦轉化為意義的行動,才是悲劇所意涵的真正本質。

(原載心靈雜誌,198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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