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讀唐詩是對文化的知性學習,而在祖先的神位上香則是一種文化儀式行為的實踐。
日前,一友人自美返國,我和妻子到她家叨擾,聽她的訪美觀感。她此次赴美主要是觀摩現代舞,八個月內跑了好幾個城市,因為文學藝術界的朋友很多,所以也到過不少從台灣去的華人家中作客。我們聽她談到深夜,酒酣耳熱之際,她近乎結論地說:「我覺得美國華人大多數心靈空虛,精神上沒有寄託。」
此時,她先生正忙著為他們將去旅行的女兒錄製西洋音樂帶,在異國情調的急管繁弦中,我不知從那裡來的靈感,問她:「那些華人家庭的客廳裡有沒有祖先的神位?」她說:「沒有,他們用中國式的觀念去過西洋式的生活。」
我沒有去過美國,無法直接感受美國華人的日常生活型態,但從數年來的聽聞裡卻有很多間接感受,我覺得多數美國華人是「失去自己民族儀式行為的人」。
當天深夜回家途中,「祖先神位」這個影像一直留在腦中,它使我想起另一件事:
我在初中時代,每天凌晨五時即起,先在祖先的神位上香,然後坐在燈下讀唐詩,至今我仍很懷念那段時光,因為它給我一種被包容在一個更大母體裡的溫馨、安全與一體感。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奇妙體驗乃是「其來有自」:誦讀唐詩是對文化的知性學習,而在祖先的神位上香則是一種文化儀式行為的實踐,這種文化上的「知行合一」具有相成效果,它們均加深了我在文化上的歸屬感,使我不僅在血緣的層次、思想的層次、日常生活的層次,均是統合如一的漢民族的一員。
「儀式行為」並非全指祭孔大典、婚禮、喪禮等有著繁文縟節的「典」、「禮」,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我們習焉而不察的行為,其實也都是儀式行為,譬如我們在星期一到星期六上班工作,而在星期日休息這種「行為型態」,乃是基督教「安息日儀式」的延伸。有些儀式行為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已為世界多數民族所共同採行,但仍有很多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所謂「儀式行為」原是指一個人依照其文化所特有的或傳統的規則而表現出來的固定行為。每一個民族,對鬼神(超自然界)、生命歷程、人際關係、生產方式等都有一套獨特的儀式行為,這些儀式行為具有強化傳統宇宙觀、宗教觀、人生觀、家庭觀、道德觀的效果。儀式行為可以說是一個民族上述諸「觀」(文化理念)在日常生活層面的落實。
有人說:「儀式是界定人的一種方式」,因為儀式行為乃是一種「可觀察的文化行為」。儒家是一個很注重儀式的學派,當子路想要廢棄祭典中的餼羊時,孔子曾感嘆地說:「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重要的不是「羊」,而是「羊」所代表的
「禮」。一個信奉耶穌的人到耶路撒冷朝聖,一個信奉穆罕默德的人到麥加朝聖,和一個信奉媽祖的人到北港進香,其儀式的細節容或不同,但其所代表的意義卻同樣「高貴」。儒家的注重儀式,雖然有時不免流於形式主義,但他們深知,儀式行為乃是強化文化理念與調和情緒的有效方法。一個人在父母死亡時,若不舉行任何儀式,任其屍身暴露腐爛,而在口頭上宣稱:「我很悲傷!」則不僅旁人不會相信,他的悲傷情緒也無法獲得適當的發洩。傳統的喪禮儀式,雖然有人指為「繁文縟節」,但它亦是民族智慧的結晶,透過那些固定的儀式行為,我們能適當地表達、發抒對過世親人的悲傷、愛與恐懼等情緒,並從而加深對文化理念的認同。
近代在異國飄萍的華人,有時被戲稱為「來自亞洲的猶太人」,但我覺得這種比喻不太恰當。大家都知道,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是個猶太人,他在一八五六年五月六日出生,一個禮拜後舉行猶太人傳統的割禮。他父親在其猶太教專用的家庭聖經裡,以猶太曆記載佛洛伊德誕生及接受割禮的日子,主持割禮的猶太祭司是誰,並且為佛洛伊德取了一個猶太人的名字。這是一種典型的「儀式行為」,但值得注意的是,佛洛伊德這個家族不是在近二、三十年才移民歐洲的,其祖先寄居歐洲已有近千年的歷史,並為了避免迫害,而在歐陸遷徙了數千公里。佛洛伊德的父親,在祖先離開故土一千年後,仍謹守猶太人傳統的儀式行為,這使得佛洛伊德終生牢記他是一個猶太人,連他的最後著作《摩西與一神教》也是在探討猶太民族的歷史與終極存在問題。
反觀在海外的華人,他們在兒子誕生時,舉行漢民族的儀式行為嗎?會在家譜裡以傳統漢曆記載這件事嗎?恐怕連家譜都沒有吧?但他們離開故土不過幾十年!
早年移民東南亞或美洲的華人,和近二、三十年移民美國的華人當然有所不同。近年移民的華人多屬高級知識分子,他們也許可以和外國人暢談「中國文化」,甚至有人以承繼及宣揚中國文化為業。但我覺得他們所說、所寫的只是「中國文化的幽靈」,是一種「無根」的文化理念,因為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事實上已找不到中國文化的「血肉」,他們吃西餐、牛排,客廳裡應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掛著一幅刺眼的現代畫,周日上教堂,然後是感恩節、復活節、聖誕節……。質言之,就是我在前面所說的「失去自己民族儀式行為的人」。空有文化理念,但卻不在日常生活中加以實踐,而導致我那位友人所說的「心靈空虛,精神上沒有寄託」。早年移民的華人,知識水平較低,他們無法「暢談」什麼叫中國文化,但他們卻在日常生活裡「實踐」中國文化,他們有廟宇、有祠堂、有祖先神位、有家譜,並在傳統的儀式行為裡尋求精神的寄託。
常聽人說,日本西化得要命,我沒有到過日本,無法直接感受到,但據多年來看日本電視節目錄影帶的一點感想,我覺得日本再怎麼西化,他們仍能保存住傳統文化的根。日本的電視節目,暴力、色情的鏡頭很多,但他們在詭譎、刺激的情節發展過程中,會巧妙地將其文化的儀式行為穿插入內。
譬如題材是殺人案件,他們會把殺人的現場安排在正舉行傳統祭典的古城中,然後有傳統的喪禮儀式,刑事人員到靈堂弔唁,順便問案。情節的發展透露出嫌犯的故鄉是在本州東北部貧瘠的輕津,於是鏡頭轉向輕津半島海邊的怒濤狂浪,並配上當地特有的悽涼哀婉的傳統音樂……。
我從這些錄影帶中認識到很多日本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蹟及儀式行為,意即日本文化的「血肉」,我相信日本新生的一代,在觀賞之餘,對這些東西必然會比我有更深的感受。撇開歷史的恩怨不談,我覺得大和民族是一個很用心的民族,他們雖極力西化,但仍舊很努力在保存、向下一代介紹其文化及落實在生活層面的儀式行為。
反觀我們的電視劇,雖然沒有暴力、色情,但也沒有文化,只是在攝影棚所搭的虛假場景裡,「不停地說話」。雖然我們也有介紹文化、民俗活動的電視專輯,但我很少看到將「文化血肉」直接溶人與生活密切相關的電視劇裡,彷彿「文化理念」跟「生活」是兩個獨立而不相干的東西。這種現象不僅表現在電視裡,亦表現在日常生活裡,我們目前所擁有的大都只是失去其血肉的文化幽靈。
今天看報紙上說,美國總統雷根在洛杉磯奧運開幕典禮中的致詞將只有大會所規定的十六個字,我覺得當初做此一規定的人是個聰明人。奧運開幕典禮也是一種儀式,每種儀式雖然都有「語言」的成份(它通常是理念的直接陳述),但主要的是「行為」,讓參與者以一系列的象徵行為來感受儀式的意義。
我們若考察傳統的祭祖、婚喪等儀式,即可發現它們的內涵主要是在行為方面,「語言」只是輔助性的,甚至是不需要的。雷根如果想在奧運開幕典禮高談闊論,或扯到什麼東西對抗、限武、核戰,那他是在污辱這個神聖的儀式。
有很多傳統儀式已經式微,而為新的儀式所取代。譬如我們現今已沒有什麼「青春期儀式」,但學校的畢業典禮可視為一種替代性的「青春期儀式」,畢業對現代的青年人來說,是人生的一個重要關口,畢業典禮的儀式雖不必像少林寺弟子藝成出山要過「十八銅人陣」般艱難而繁瑣,但總應讓畢業學生以「行為」來感受這個一式的意義。
而我們的畢業典禮卻是畢業學生什麼事也不必做,只是呆呆地坐在禮堂裡,一下子校長「說話」,一下子師長「說話」,一下子家長代表「說話」,一下子畢業生代表「說話」,一下子在校生代表「說話」,充滿了「聲音」,但他們完全誤解了儀式的意義,儀式所要傳達的乃是語言所無法傳達的訊息。
人類學家潘乃德(R.Benedict)曾說:「真正使人們結合在一起的乃是他們的文化,也就是他們所共有的觀念和準繩。所謂共同血統只是一個象徵而已,我將之稱為吶喊的口號。」文化提供素材,而人們用以生活,儀式行為乃是文化理念在生活層面的落實,是一種「文化實踐」。
也許有人會說,在現代世界裡,一個文化不可能再保持其孤立性與封閉性,你自己不是也失去了很多漢民族的儀式行為嗎?我是懷著幾許矛盾的心情來寫這篇文章的,我並非認為我們應該固守傳統的儀式,而是覺得我們失去了太多。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曾說:「今天人類受到的威脅,我們大概可以稱之為『過度的交流』。一個文化想要真正屬於自己,而同時有所發揚光大,則這個文化和文化成員就必須要堅信他們確有獨出心裁之處,甚至在某一程度上,要認為自己的文化是優於他人的。」我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原載心靈雜誌,198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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