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433 科學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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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畫家會千里迢迢到天涯海角去瞻仰他偉大前輩的原作,拜訪他的故居而流連不去;但科學家很少這樣做。

  現在的人都知道抽煙對身體有害,因為科學的一個分支──醫學如此告訴我們。它很快成為一個理所當然的科學常識,好像不知道這個常識的人是傻瓜一樣。

  但事實上,醫學家確知抽煙對身體有害的歷史非常短,那是是一九五○年代的事情,距今不過五十年,比起抽煙成為文明社會風尚的歷史來,不過六分之一而已。在一九五○年代以前的兩三百年裡,當時的科學家對抽煙有什麼看法呢?一般人及科學家對此問題似乎不感興趣,直覺地認為那無關緊要,當時的科學家即使有什麼看法,那也是過時的、不正確的。

  在十七世紀的英國,很多人認為抽煙有益身體健康,不少醫師開給感冒及發曉病人的處方是「回去抽煙」,有些醫師甚至認為吸煙可以防止瘟疫。在一六○三年瘟疫流行期間,當時英國著名的伊頓貴族學校的學生,每天早上在學校裡抽煙乃是學生應盡的義務,不抽煙即視同違反校規而需受處罰。

  這個鐵的事實永遠留存在史籍裡,但很少現代的醫學家(或科學家)願意去溫習它,因為他們要學、要懂的最新知識太多,他們無暇回顧過去的歷史。科學之無根,此其一端。

  任何科學上的偉大成就都是「人」所發現或發明的,但科學在有意無意間似乎都欲盡力排除「人」的因素,後世的科學家多半只重視前人偉大發現或發明的內容,而少對那個發現者或發明者的人格、生活、際遇感興趣。譬如偉大的科學家牛頓,好似他是附屬於「萬有引力」的人名而已,他那「蘋果擊中科學頭腦」的故事也許膾炙人口,但我們似乎應該知道得更多一點,譬如他在發表《數學原理》之後,他一些有影響力的朋友為他奔走,安排大英帝國鑄幣廠負責人的好差事給他,希望優厚的待遇、輕鬆的工作能使他有更多時間從事科學研究。但牛頓在擔任公職後卻克盡厥職,認真工作,成為英國偽幣製造者聞風喪膽的有司;而且一有時間即從事煉金研究,寫了好幾千頁想將其他金屬變成黃金的無用報告。對科學有興趣的人不見得對牛頓的人格和際遇有興趣,牛頓功成而身退,他的人格、生活、際遇等瑣事留給傳記家去處理就好了,現代科學家只要知道他的「萬有引力」即可。科學之無根,此其另一端。

  但在人文藝術界,卻大異其趣。一個畫家會很重視他偉大前輩的生平事蹟,除了詳細閱讀他的傳記外,還會省吃儉用,排除萬難,千里迢迢到天涯海角去瞻仰他偉大前輩的原作,拜訪他的故居而流連不去。一個音樂家亦復如是,而且需不斷演練巴哈、貝多芬、莫札特等前人的作品。一個文學家亦復如是,一部《紅樓夢》或《莎士比亞全集》一讀再讀。試問在科學界,有幾個物理學家讀過牛頓的科學著作(論文)?想去尋訪他的故居呢?有幾個醫學家讀過哈維的醫學論文?想去他的故鄉走一走?這一比較不難發現,科學界普遍欠缺一種人文精神,它不太重視帶來偉大成就的「那個人」,通常只是懷著敬佩與感激的心情踏過這塊墊腳石,從此即不再回顧。

  也許有人會說,科學以創新為主,人文以懷舊是尚,自然會有這種差別。但若不以前人的風範為依歸,以歷史為基礎,科學就會顯得魯莽與冒進。有人戲稱今日的科學知識日新月異,每隔五年就有一半必須更新,換句話說,今日汗牛充棟的科學報告在五年後有一半形同廢紙。我們若能花點時間回頭去溫習十七世紀醫師對香煙的看法,牛頓的人格與際遇,應比一味埋頭去研讀在五年或十年後被視為廢紙的科學報告更具有啟發性吧?

  數年前,筆者初次閱讀《高更傳》,不能自已而徹夜不眠一口氣讀完它。讀畢再回過頭來看他的畫,如《黃色基督》、《大溪地少女》等,感受即完全不一樣,因為我認識了高更「這個人」,以及他畫這些畫時的心情。

  心理學家弗洛姆在《錯覺得鎖鏈之外》這本書的楔子裡有點例外地提到他個人的私事,他說當他十二歲時,鄰居住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畫家,女畫家和她年老的父親相依為命。年輕的弗洛姆也有點迷戀這位女畫家,而討厭她那醜陋的父親。女畫家原先和一位男士訂婚,但為了照顧她父親而解除婚約,弗洛姆有點嫉妒她父親。有一天,弗洛姆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那位老父親死了,而女畫家在父親斷氣後立刻自殺,留下一紙遺書,希望大家把她和父親合葬在一起。

  弗洛姆被這件事驚呆了,他一直無法了解為什麼這位女畫家會這麼愛她父親而竟至以身相殉?直到有一天讀到佛洛伊德的理論,他立刻如獲至寶。弗洛姆說,這件童年的遭遇是使他後來走上心理學的誘因。

  在面對一個科學理論、一本心理學著作或一件繪畫作品時,我們最好能同時了解提出這個理論、這件作品背後的那個人,兩相對照,我們會發現他的成就不是憑空冒出來的,而是深植於其人格與際遇中。牛頓擔任公職,雖與科學旨趣不符,但絕不佔著毛坑不拉屎,仍一絲不苟地克盡厥職;愛因斯坦因不滿德國的軍國主義而毅然放棄德國國籍,這種人格特質與他們在科學領域中能提出真知灼見都有著密切的關係。

  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莊子說:「真人而後有真知。」這兩句話在今日的科學時代裡仍相當有份量。一味埋頭去製造知識,知識累積得越多,那最純樸的道理反而越被蒙蔽。能提出「真知」的都是「真人」,但要到那裡去找「真人」?他不存在於「真知」中,而是活在歷史中,讓我們回到他這個人的歷史中去尋找吧!

(原載心靈雜誌,198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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