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體不只是星辰而已,它是星辰及其運動。
有一次我在某地演講,題目是「夢的世界」。在兩個小時的演講結束後,主持人聳聳肩,兩手一攤說:「聽你講了這麼多,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作夢?」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沒有人知道。」經過這麼一問一答,自己在回家途中覺得很慚愧,好似講了兩個小時無用的廢話似的,有種不實的輕浮感。
我以前剛上醫學院時,曾懷有一個熱切的希望,希望能透過醫學認識生命的奧秘,因為醫學乃是研究生命的科學,但結果「讀了七年,還不知道生命是什麼?」醫學只告訴我人有幾根骨頭,血液怎麼輸送氧氣,胃如何消化食物,神經怎麼傳導衝動,子宮怎麼收縮……。但並沒有告訴我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受精卵為什麼會發育成一個人?一個由生化物質所形成的肉身為什麼會有意識?又為什麼我會對這些問題產生興趣?醫學所能告訴我的,跟我所想了解的問題,在相較之下,層次似乎顯得很低。什麼骨頭、血液、胃、神經、子宮,都只是一些枝節而瑣碎的問題,它們都只在「生命的奧秘」這個核心的外圍打轉。但後來才發現,「生命的奧妙」也許是「不可瞭解」的,或者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因為當初很多出發想去瞭解生命奧秘的人,後來卻成為腦神經生理學家、免疫專家、精神分析學家、行為主義者、結構主義者……,而沒有一個人是所謂的「生命奧秘學家」。
我以前在報上看到一則報導,介紹一位旅居國外的中國古錢幣權威,心裡感到納悶,覺得研究中國古錢幣乃是末道小技,怎麼能安於其中數十年而不悔呢?但後來想,這位古幣權威在年輕時的志向可能要大得多,他也許想瞭解人類社會或中國文化的本質這個核心問題,但當他真正走進去時,即發現這是一個不可能一下子瞭解的大問題,他只能從經濟層面著手,但後來又發現也無法對經濟做全盤的瞭解,而只能從幣制著手,後來又發現幣制太多太亂,而只能選擇「中國古錢幣」這個小問題來研究。這個小問題跟他當初想要瞭解的大問題,其間的差距有如天壤之別。但一個真正想瞭解問題的人,必然會落人這個困局中。
一個在年輕時代問「生命的終極意義是什麼?」這個大問題的人,到中年或老年時,還在問同樣的問題,那可能表示在這段期間內他並未真正著手去瞭解,但如果他降低層次,改問一些比較枝節、瑣碎的問題,那表示他「正在了解之中」。這是人類了解問題的本質,人只能將一個大問題分成許多小問題,從外圍向核心挺進,但人類的瞭解力有其極限,連這些外圍的小問題都還無法完全了解。各種知識體系,不管是醫學、物理、數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等,都有無法了解的最基本、最核心問題。
如果我們暫時擱置這些最基本、最核心問題,而改問一些次要的問題,譬如「血液是怎麼流動的?」「一個晚上做幾次夢?」則我們通常能得到較明確的答案,而且能在一個範圍內運用這些知識。換句話說,把最基本的問題分成幾個層次、幾個範圍來了解,但這些「局部了解」的總和並不等於是對那個問題的「全盤了解」。古巴比倫的天文學家早就說過:「天體不只是星辰而已,它是星辰及其運動。」人腦不只是一百四十億個神經細胞而已,它是這些神經細胞加上其間的各種互動關係,要做這種了解,對人類來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有人說他了解我,我會說那是他個人的錯覺,因為並沒有任何單一的個人(包括我自己)能夠了解我,如果有所謂「對我的瞭解」這種東西的話,那應該是我對自己的瞭解,加上父母、妻子、兒女、同學、朋友、敵人……等等人「對我的瞭解」,在加上其間的互動關係所形成的無盡的網,每一個人都只對「我的真相」或「我的本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瞭解而已。
很多哲學家和科學家最後都謙虛地說:「人類永遠無法瞭解事物的真相」,因為我們瞭解事物的方式限制了我們瞭解的內涵,而人類居然能以這些殘缺不全的瞭解建立現代文明,實在不可思議,不過我們最好也不要嚐試去瞭解現代文明的本質,否則你必將發現,它亦是殘缺不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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