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前,當我在台大校總區唸書時,經常要走過斑駁的物理館,它讓我有點失望,因為它看起來像一棟過氣的歷史博物館,而非為當代帶來驚天動地大發現、大進步的物理象徵。
在我當時淺薄的見解裡,覺得物理館應該有極新穎、極龐大的實驗設備,否則如何上探宇宙、下究原子,格物以致知呢?
後來到醫學院唸書及醫院實習,發現以人為研究對象的醫學,除了要有精良的儀器外,更要有極多的研究樣本,所謂名醫,其聲望都是建立在他過去數十年治療數百甚至數千個某類病人的臨床經驗上。
我畢業後沒有行醫,更沒有做什麼實驗,但卻自稱對人類的心靈問題有興趣。有一次一個朋友好意問我:「你不看病,沒有病人,怎麼瞭解人的心靈(或精神)問題?」
他的意思我明白——我既沒有實驗儀器,又沒有臨床病人,則所謂對「心靈的興趣」云云乃是「不科學的」,即使再好,我對心靈問題的瞭解將止於理論層面,而無法落到實際層面——我無法開出某種劑量的某種藥物去治好某種精神有毛病的人。
不幸的是,我對這類科學的實際問題向來就沒有興趣。
我總覺得,科學不單只有實用面而巳,還有它的哲學面,就是「科學的哲學」問題。
物理學和心理學過去都屬於哲學的範疇,哲學是一種腦中的見解,過去的哲學家一直在為各種物理現象及心理現象提出他們的看法,遺憾的是,哲學家通常無法自己動手證明這些看法的真偽。因此,哲學見解常是一種不明確的見解。後來慢慢的,有人以各種信而可徵的實驗方法證明過去某些哲學見解的真實性,而使它們變成明確的知識,這些明確的知識就是我們現在知道的物理學或心理學。
但物理學和心理學仍無法解釋宇宙萬象及人間百態,其中仍有很多不明確的部分,這些不明確的部分仍然屬於哲學的範疇,譬如「智力主要是來自遺傳嗎?」 「以電擊休克治療精神病人是對的嗎?」這些都是不明確的問題,都是科學的哲學問題。
我以前對台大物理館的印象是極其幼椎的,後來我慢慢知道,很多帶來偉大發現的物理學家都是沒有實驗儀器的。
十九世紀有兩位天文學家在紙上演算巳經被發現的天王星軌道問題,而認為在太陽系裡的某個位置應該還有一顆行星,他們寫信將這種見解告訴另兩位實際以天文望遠鏡觀測天象的科學家,其中一人對這種紙上玄想嗤之以鼻,但另一人以實際行動去檢驗,結果發現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海王星。
物理學界這種例子還很多,物理向來有理論物理與實驗物理之分,愛因斯坦即是一個典型的理論物理學家,他喜歡思考,而不喜歡實驗,更不喜歡機器和交際,但他靠著一枝筆、一張紙和他的大腦,發現了潛在的真理或可能的理論。他在批評量子論時的名言:「我不相信上帝會和我們玩骰子遊戲」,就是一個典型的哲學見解。
精神醫學界及心理學界對「心」的研究,經常有以「量」服人的傾向。研究者要先說明他的研究是調查了數百人或數千人的結果,否則幾乎就沒有人願意相信。
大家似乎忘了「改變歷史的書」,佛洛伊德所著《夢的解析》一書,主要是建立在他對自己及少數幾個病人的夢的分析上。而皮亞傑的兒童發展理論主要是建立在他對自己的一個兒子及兩個女兒的觀察上,當時的心理學家即認為皮亞傑研究的樣本太少,「不足採信」,但現在大家不得不承認,皮亞傑的理論是比較正確的。
有人可以從一粒沙中看出一個世界,但有人卻非要走遍世界才能肯定地說什麼叫做沙。前者具有哲學傾向或理論傾向;後者則具有實驗傾向,這兩種傾向似乎是天性使然,但兩者對科學而言都不可或缺,它們就像科學的左腦與右腦、陰與陽。
佛洛伊德和皮亞傑可以說是從一粒沙中看出一個世界的人,但這個世界是未經證實的,基本上是一種哲學見解,需要有人以實驗方法去證明其真偽,而求得明確的知識。另一方面,對不斷累積的新發現、新現象,也需要有人提出哲學見解來加以說明,保持質問、探索、思考的興趣,科學才能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