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420 情花之毒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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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吃早餐時隨手翻看某報副刊,看到一篇名為「情花之毒」的文章,因急著上班,並沒有看內容。到了公司忙了一陣編務後,在熟悉的咖啡與香菸的氤氳裡,我若有所失,眼前忽地浮現九月二十三日凌晨阿里山巔日出前的景象。

  斯時的我立在深藍而靜默的群山之前,俯望左下方屬於南投縣的一條蜿蜒溪谷。天空很低,而溪谷很深,我以一夜未眠的睡眼深情地看著那條溪谷,因為我曾在那條溪谷的梅林與蕉園裡編織過少年的夢幻。

  十多年來未曾再踏進那條溪谷的我,於一個多月前,由於某種機緣而和家人重臨該地。

  是夜,山居無事,在我四堂兄古拙的客廳裡,電視正上演楊過與小龍女雙雙中了「情花之毒」的情節,我的心中似乎也跟著隱隱作痛。

  看完《神雕俠侶》,與妻走出古老的四合院。在月下做抒情散步。夜涼如水,昔日的竹橋如今已改為水泥橋,我們在橋邊坐下。

  前方是一片幽簧,幽簧裡露出人家的屋簷一角,一條小徑從後方蜿蜒而上,梅林與奇岩錯落兩旁,循徑而上,穿過杉樹林,即是我大堂兄和二堂兄的家;再上去,將有松濤之聲自山頂呼嘯而下。

  明月正彎如飛刀,斜斜地掛在山角,月華如水銀瀉地,傾灑在我我左側的蕉園裡。在那有著無盡暗影的蕉園深處,隱藏著一條溪流低聲的呢喃,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陳有蘭溪」,我在阿里山巔看到的就是這條溪。

  四圍山色,一人獨悵。悵從何來?我起而徘徊,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非常熟悉的情境裡。我本以為忘了它,想不到它溫熱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寧非我昔日胸中的丘壑?少年夢幻裡的俠客安身之地?也許是受了剛剛電視劇裡「情花之毒」的影響,我忽然「俠骨柔腸」起來,對妻說:「日後我們乾脆隱居於此,耕讀為生,只偶而到台北行俠仗義就好了。」

  恍惚之間,我已是一個走過江湖夜雨,歷盡人世滄桑的劍俠,了盡恩怨而準備終老林泉了。當然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明天必須趕回台北,為生活而匍匐於稿紙之間的雜誌編輯而已。

  少年的夢幻終歸沒有實現,雖然有失落太多東西的遺憾,但我的血中仍有著另一類型的「情花之毒」,它偶而還會翻騰起來,牽痛我的心肺。

  說起這個「情花之毒」,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是時,剛出嫁的姊姊,因姊夫工作的關係,而住在八卦山招待所內。我每次去,總是睡在姊夫以前的單身房內。某夜,看到姊夫書架上有一部十本的武俠小說《少年行》,出於好奇翻閱,立刻入迷,而對著孤燈徹夜不眠將它看完,然後頭重腳輕地站在紗窗下。曙色未明,窗外八卦山後山的群花如夢似幻,我恍若小說裡的年輕俠客,自不勝寒的黃山之巔醒來,欲至那楓紅的溪澗漱洗,然後去履踐一位被我誤殺的黃山派弟子的臨終遺言。

  那是一種相當奇妙的體驗,讓我這個剃著光頭、面黃肌瘦的初三學生心中波濤洶湧,不能自已,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中了我所說的「情花之毒」的。好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日向我下這「情花之毒」的武林高手,也就是《少年行》的作者陸魚先生,竟然是我台大醫科的師門前輩,而出版這部武俠小說的真善美出版社,就在台大醫學院的後面。

  我說它是「情花之毒」,因為這二十年來,我一直無法忘情於它。自從中了這種「情花之毒」後,我「性格大變」,而開始仿同《少年行》中的年輕俠客李子衿,像他一樣認為一個男子漢的眼淚不必像劉備那樣多,但可以跟孔明一樣多;我在功課上「技壓群雄」,但我的心情就像李子衿在南京城外擊敗點蒼派掌門時一樣,瞭解到「行家失守,豎子成名」的複雜況味。

  初中時,我原是個拘謹守禮的好學生,但高中時,卻成為一個不拘小節,認為「禮教非為我輩而設」的狂徒。李子衿自出道後,在江湖上共殺了三個人,他每殺一人即在劍柄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凹痕,以便日後握劍與手過招時心生警惕,他有他自己的道德原則。

  李子衿只是一個子虛烏有的紙上人物,但我卻深深為他著迷,而與他做形而上的靈魂交易。雖然我無法成為「今之俠者」,但卻以變調的方式譜出自己的「少年行」。

  二十二歲時,我服下「絕情丹」,不再看武俠小說,而改看西洋小說和一些理論的東西,告別少年時代的夢幻,想做個窮究生命奧秘的人。時光荏苒,一下子我已快邁入中年,生命變得平淡無奇,在缺乏激情的情況下,我於最近重返那編織過少年夢幻的溪谷,並因緣合和地立于祝山之巔,回顧那條溪谷。

  在看完日出,徒步返回旅邸途中,山嵐未散,林木蒼蒼,我的步伐開始猶疑。回顧自己這二十年來所走過的人生旅途,仍與李子衿有幾許類似之處:

  我寄身台大醫科這個名門大派七年之久,但卻專學一些旁門左道,就像出身「江西李家槍」的李子衿,不會祖傳槍法,而到處偷招學藝般。當他自行揣摩,將四處學來的雜藝熔於一爐後,自稱是「元江派」掌門人,闖蕩江湖,其實「元江派」上上下下只有他一個人。而我現在辦心靈雜誌時,豈不也自稱是心靈雜誌社社長,而心靈雜誌上上下下豈不也只有我和妻子兩個人?

  李子衿是一個沒有師父、沒有秘笈,自己走出一條路來的人,我不正也是時時以此自勵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十多年前的「情花之毒」依然未解,在用理智、科學、西方思想所縫製的華麗外衣下,仍然是一顆無法忘情的心,它經不起梅林、松濤、杉林與山嵐的輕輕挑逗,而一下又回到俠情的世界裡。

  我將武俠小說視為一種「情花之毒」,因為它會讓人產生一種生命觀的精神戀情,當你對這個世界感到無聊與無奈時,它的毒性就會發作,牽痛你的心肺。不過就像《神雕俠侶》裡的「情花之毒」一樣,它是一種高貴的毒,即使你不幸中了,也不會覺得後悔。既然理智的內力無法逼盡這種「情花之毒」,何不就讓它做適度的抒發?把吵雜的社會再度視為「江湖」,而「俠骨柔腸」的理念,在用水泥構築的山林之中,實現自己幽微的劍俠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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