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與同事到太平山森林遊樂區一遊。
翌日清晨,在從太平山往翠峰湖途中,青山連綿,白雲舒卷,景色清新而怡人。在一片翠綠中,時而可見幾株巨樹鶴立於矮樹叢中,只是這些巨樹都已枯死,只剩下乾白的主幹供人憑弔。後來始知它是太平山區一項特殊的景觀。
坐在顛簸不已的改裝載客車裡,幾度峰迴路轉,大家對這種特殊景觀均感好奇。我向坐在旁邊的同事說:「這可能是雷殛的結果。」我覺得這些長在高山上的巨木,因為比周圍的同伴都要來得高大,所以在某次雷電交加時,首當其衝,成了自然災變的祭品。
阿里山上的神木不是也受到雷殛嗎?
我對自己的這種解釋感到相當滿意,而且因這種解釋而想起了兩千多年前的莊子。《莊子‧人間世》裡說,有一個有名的木匠在經過可以蔭蔽幾千隻牛、做十幾條船的巨大櫟社之樹時,連看都不看就走開,弟子問他原因,木匠說:「這是不成材的樹呀!作成船便沈役,作成棺木便腐爛得快,作成柱子便生蛀蟲。因為沒有升麼用處,所以壽命才能這麼長久。」
當天晚上,木匠夢見櫟社之樹來告訴他說:「像山查、梨子、柚子等,果實一熟便被摘取,大枝折損,小枝下垂,都是因為有用而危害到生命。它們的中道夭折都是自招的。」
當時我覺得這些巨樹的枯死乃是因為它們「強出頭」的後果,這種觀點在中國文化裡有其特殊的深厚背景。當然,我並沒有和同事提起什麼莊子、木匠、櫟社之樹這類話題,而只獨自在心中咀嚼,覺得自己已在無意之中對莊子哲學做了一番印證。
後來到達翠峰湖,當真是人間仙境,四圍山色,一泓春水,令人陶然忘機。在湖的對岸,數十株枯死的巨木參差羅列在翠綠的山巒中,以其永恆的死亡之姿俯視著在湖畔倘徉的我們。
有人向載我們遊湖的司機詢問這些巨木何以枯死?在太平山工作多年的司機說,那可能是因為數百年前的一場大雪造成的。他雖拙於言辭,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說的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大雪使這一片高山地帶的草木都凍死了,其他較矮、較小的草木早已消失了蹤影,什麼也沒留下來,而只有這些巨木的屍身昂然挺立於大地之上,以其不變的潔白姿容領袖周遭的後起之秀。
這位司機也許沒有讀過《莊子》,但我想他是對的。在聽了他的解釋後,我突然覺得自己原先的想法很可笑。
《莊子‧山木篇》裡另有一則故事說:莊子帶學生到山上去,看到伐木工人不砍伐枝葉茂盛的大樹,問他原因,說是沒有用處。於是莊子告訴學生說:「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一群人下山後,投宿在一位故友家中,故友要宰鵝宴客,僕人問一隻鵝會叫,另一隻不會叫,要殺那隻好?主人說殺那隻不會叫的。
第二天,學生們就問莊子說:「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回答得很妙,他說:「(莊)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物物而不物於物。」意思是說不要受「有用」與「無用」的觀念所制,要支配物而不被物所支配。
我這個讀了幾年書而疏於接近大自然的人,在看到太平山枯死的巨木時,顯然受到了「莊子哲學」的支配,而產生了自以為是的偏差之見。但莊子哲學的真諦似乎在勸人不要執著於他的說理,唯有能跳出其理論的人才是真正懂得他的哲學。
翠峰湖畔這位樸實的司機讓我驚覺於理論的可怖。我們習慣於用各種理論來解釋宇宙與人生的諸種事物,以期得到一個令人滿意的因果關係。但問題是沒有人能觀察到真正的「因果關係」,我相信司機對巨木枯死的解釋比較合理,但我也認為遍佈此一山區成千上百的枯死巨木中,也許有少數幾棵真的是被雷電殛死的,我們不能把某些巨木枯死的因果關係硬套在另一些巨木上,就像不能把「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的說法套在「主人之雁」上一樣。
但不同的因果關係解釋往往會帶來不同的聯想與反省,太平山上的巨木是因「強出頭」而成為自然界的祭品?抑是因高大強偉在飽受風雪摧殘之後仍能傲立於世?它們會產生完全不同的人生觀。能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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