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幼時,母親將我從野蠻的動物轉化成文化人,如今我恐怕要靠妻子將我從自私自利的大男人轉化成開明體貼的丈夫了。
星期六早上起床,見妻子在餐桌上留了一張字條:「早餐:1蛋(已煮熟),2湯(在爐上),要熱一下,3麻米老仔(在保麗龍盒裡),自行決定吃幾個。注意:過十二點以後,請勿再上樓拼圖,不然兩小回來,你聽不到門鈴。我十二點打電話回來,告知要不要回來午餐。」
我星期六不必上班,照妻子的吩咐用完早餐,偌大的屋子裡只剩我孤家寡人一個。父母為遷移祖墳回台中故鄉,兒女已開學,而妻子也在農曆年過後到報社工作,這是她正式上班的第一個星期六。
妻子於小兒及小女三、四歲時,在我的不情之求下,辭去原來的工作,回家照顧兒女。因為我有做兒子的「苦衷」,見母親年事已高,鬢髮漸蒼,猶日日家務操勞,孫兒羈絆,心中實有所不安。深知父母一生辛勞,此時合該隨心所欲,會親訪友,出國遊歷,以安享晚年。男人一有「苦衷」,多半要靠女人的「犧牲」才能化解,我很感謝妻子體諒我的「苦衷」,辭去工作,而不以「男性沙文主義」見責。
妻子在當了五、六年的家庭主婦後,她靜極思動,向我透露她想重作馮婦,外出工作。乍聽之下,我一時錯愕茫然,竟又「苦衷」。只是這次的「苦衷」五味相雜,我一方面覺得這是妻子對我「溫柔的抗議」,一方面又深恐母親誤以為我要「加重她的責任」,父母正計劃到歐洲旅行,順道赴美探望家妹;但最難以面對的,還是「壓抑」在我自己內心深處的「男性沙文主義魔障」。幸好,妻子選擇的是上早上半天班的報社工作,而一生過著自謙自抑、相夫教子傳統女性生活的母親,卻不以同樣的標準來要求媳婦。託她們的福,我的「丈夫角色」與「兒子角色」總算又有一次「得體的演出」;剩下的只是我「與自己的戰爭」。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名為〈不連續的一生──結婚女子的心路歷程〉的文章,大意是說女性在結婚後,為了配合丈夫或基於家庭的需要而辭去工作、中斷工作或改行的,遠比丈夫來得多;我在總結處「義正辭嚴」地說:「婚姻就像女性『人生障礙賽』中的一個『高欄』,能輕鬆地一躍而過,維持原來的方向與速度的女性畢竟不多,要改善情況,除了一方面要求社會放低這個柵欄的高度外,女性自身在起跑後,如何堅定自我期許,明晰自我成長的概念,也是很重要的。」
事實上,我就是一個讓妻子過「不連續的一生」的丈夫,易卜生說:「寫作乃是坐著審判自己」,在「自我審判」時,我巧妙地將「放低柵欄高度」這個責任從自己身上推到社會頭上。
瑪格麗特‧米德是個人類學家,也是個女權運動者,她的第二任丈夫里歐是個典型的英國男人,雖然夫妻兩人都是人類學家,甚至妻子的成就還大於丈夫,但是里歐卻覺得做家事完全是妻子的責任。米德在自傳裡說:「里歐不喜歡看到我做家事,他也無意幫忙;但當他看到只有我一個人做時,又會覺得過意不去。結果我學會在星期日早晨大掃除時,還能注意到他在說些什麼,我可以在談話中斷時,溜出去曬床單或洗杯子,然後再出現。就這樣,我絲毫不動聲色地完成這些必要的工作,以致後來在塞比克,貝特森來我們營地時,總說從沒看過我做家事。」
米德以反諷的筆法描述她的「苦衷」,很巧妙地烘托出男性文主義知識份子支配妻子,而又不喜歡妻子讓他產生罪惡感的「微妙心態」。我想我的妻子大概也有類似米德的「苦衷」,她不會「故意」在我面前做家事,也沒有因辭去工作而拿出我那篇鬼文章,和我討論女性自我期許與自我成長的問題。但我自己心知肚明,男性沙文主義的魔障對我來說,只是一種「壓抑」,而非「潛抑」,它不時飄忽地遊走於我的意識層面,讓我不安。
鼓吹「自我實現」的馬思洛說:「一流的烹飪比二流的繪畫更有創意。」我一看就知道這是「男人觀點」,佛洛伊德在成名之後,經常和他精神分析團體的夥伴出外旅遊,然後寫信回家告訴妻子說,景色是多麼的壯麗怡人,「可惜妳沒來」;我也一讀就知道這是「男人觀點」。我曾懷疑這是否是自己的「外射作用」在作祟,因為自己很在意把妻子涵攝成自己的「內我」,以維持自己丈夫的「假面」,心有不安,所以對他人不經意流露的「男性沙文主義」觀點,就顯得特別敏感。
結果母親成了我的「替罪羔羊」,我覺得母親會以傳統女性的觀點來要求媳婦,但事實上沒有。有這個念頭的反而是我自己,我再度將它「外射」到母親身上。一場幾近完美的「自我防衛」,卻經不起自己嚴酷的分析。在我年幼時,母親將我從「野蠻的動物」轉化成「文化人」,而現在,我恐怕要仰賴妻子將我從「自私自大的男人」轉化成「開明體貼的丈夫」了。溫柔的女性使男性的靈魂獲得昇華,而男性要提供什麼使女性的靈魂也能獲得同樣的提昇呢?
吃完妻子為我準備的早餐,開始寫這篇「自我審判」的文章,文章快要寫完時,妻子打電話回來,說她工作忙碌,不刻返家,我答以「沒關係」。不久,兒女放學回家,我一心「思有鴻鵠之將至」,問他們中午想吃什麼,準備自己一展身手。結果兩小爭著說「要吃牛排」,在他們的記憶裡,我和「外食」具有行為主義者所說的「聯配關係」,討價還價的結果,我去買了三個排骨便當。他們認為我是不會煮飯的,也許我該學一點烹飪吧,馬思洛不是說:「一流的烹飪比二流的繪畫更有創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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