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來,我習慣於透過文字符號去接觸遙遠而陌生的族類與個人,跟文化的「幽靈」打交道。
日前,為了寫一篇分析《白蛇傳》的文章,想找有關台灣排灣族百步蛇木雕背後的神話故事,和漢民族的「蛇龍圖騰」拉點關係,而到書店走了一圈。近年來,我已很少逛書店,都是為了找一本想買的書才去的,但既然身入寶山,也就順便瀏覽一下,結果經常就這樣多買了幾本書o
我在李亦園教授談他早年對台灣原住民田野調查的一本書裡,找到了相關的一段,站著就看完了。但專程而來,豈可空手而回?結果順便買了一本《包公案》。小時候所看的《包公案》是一本單薄、字跡很小、紙色泛黃、封面已脫落,而由父親用瀝青牛皮紙仔細穿線裱裝,並用毛筆寫上書名的破舊小書;現在我買的則是足本大字、漆布燙金加塑膠套的精裝本。小時候,曾坐在窄小居室的角落看這本書,看得津津有味;今天再買《包公案》,並非要重溫舊夢,而是想「分析「這本書。
二十幾年前,《包公案》裡那些讓我青稚的心靈感到震驚與著迷的罪與罰,如今已成為隱含了豐富心理學與醫學素材的「文化講義」。我就是從這個文化中走出來的,我必須以自己的方式去瞭解這個文化,以及它為我帶來的某些困境。
在離去時,順便瀏覽了風漬廉價書,瞥見一本《蘇魯支語錄》歪斜地夾擠在一堆舊書之間,它的「廉價」,讓我覺得「於心不忍」。尼采的這本經典著作,是我初上大學時,最先讀的幾本書之一。某次放假回到故鄉台中,在中央書局二樓的一個書櫃抽出這本書翻閱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當時,我「仰慕西方文化」,有事沒事就去逛書店,專門買翻譯書,胡亂地「吸收歐美精華」,《蘇魯支語錄》的恢宏氣象與銳利剖析立刻吸引了我,它裡面的幾句話還一度成為我的座右銘。造本書後來也有更好的、足本大字的譯本,就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也許是為了紀念往日情懷吧,在大學畢業後,我竟又買了一本,但已很少再去看它。
書對我的影響相當大。在十九年漫長的求學生涯中,說來慚愧,自己並不是個好學生,很少親近授業的老師,濡沐傳道與解惑的風澤;也幾乎沒有主動聽過一場演講,接受生命與知識的啟示。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關在斗室裡,看一些遙遠的年代或遙遠的地方陌生人所寫的書,來獲得心靈的安慰與精神的啟發。
有人說,你只要看一個人所讀的書,大概就可以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但這恐怕還要考慮「時間」這個變數。教科書除外,我在高中以前,讀最多的是中國古典文學;高中時代,看最多的是武俠小說;大學時代,讀最多的是西洋現代小說;大學畢業迄今,讀最多的則是理論思潮一類的東西。這種演變,多少是個人成長過程的一個記錄。
整體說來,外國的東西讀得比中國多,而在外國的著作裡,又以來自德語世界的著作佔最多,雖然我是透過英譯本或中譯本而接觸到它們,而作著也並非全是德國人;但他們均成長於德國文化的氛圍,用德文寫作則是不爭的事實。他們動力的、辯證的與結構的思維模式,對我似乎具有莫大的魅力,這種魅力使我一接觸到他們,就想更深入地瞭解他們的思想和生活。老實說,在中國古聖時賢的著作裡,我是很少體驗到這種魅力的。
有時候,難免會對自己以遙遠的異民族為「精神導師」感到不安與羞愧。以德文寫作的赫曼‧赫塞,也是我喜愛的小說家之一,有一次讀到他說:「那令人驚嘆的中國文學以及中國本色的人性觀和人類精神,對我來說,不只是可愛的珍貴事物,還遠超過這一點,變成了我精神上的避難所和第二故鄉……。我不懂中國話,也不曾到過中國,卻幸運地越過了兩千五百年,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找到自己預感的化身,精神上的氛圍與故鄉。」
赫塞對中國文化能有多少瞭解呢?我想他接觸到只是中國文化的「幽靈」,這個「幽靈」跟它的「血肉」是很不一樣的,最少,生活在中國文化「血肉」中的我,會覺得赫塞透過那些翻譯作品所認識的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恐怕是誤解多於瞭解。
那麼,我透過翻譯作品所認識的那些大師以及他們所呈現的德國文化,豈非也只是「大師的幽靈」與「德國文化的幽靈」?德國人卻曾以他們的「血肉」發動兩次世界大戰,屠殺千萬的異民族!
對遙遠而陌生的族類與個人,我們通常無法直接觸摸到他們文化與生活的「血肉」,而只能透過文字這種符號,去把捉那一縷飄渺的「幽靈」。十多年來,我都是在跟這些「幽靈」打交道,而逐漸失去了自己的「血肉」。對讀書之病態的熱情,對異國「幽靈」之癡情的迷戀,也許是在反映自己生活之無能,與怯於正視自己所置身其間的文化「血肉」吧?
但一個人的迷戀「幽靈」,恐怕是氣質上的問題吧。當我「走向從前」,開始重拾高中以前讓我感動的中國民間故事及古典文學時,我看到的依然是隱身在它們背後的中國文化的「幽靈」,不過,這個「幽靈」和赫塞所見是不太一樣的。
日前,讀小學五年級的小女兒不好好準備考試,躲在房裡看閒書。我問她:「妳在看什麼?」她說:「包公案。」我記得我買的《包公案》放在雜誌社並未帶回家,好奇地問她:「妳怎麼有《包公案》?」女兒大驚小怪地說:「你自己上次在知新廣場要我買的嘛!」我心裡暗自一驚,確實有這麼一回事,自己竟然忘了!怎麼會這麼巧呢?我是否不自覺地將女兒導向一條我走過的路呢?
幾天前,她很仔細地看了我所寫分析《聊齋誌異‧書癡》的文章:〈顏如玉──一個癡頑書生的內我〉,然後納悶地問我:「爸!你在寫什麼我都看不懂!」看著她稚氣的瞼孔,我分不清是喜抑是悲,喃喃地對她說:「將來妳就會懂的,將來妳就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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