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411 彷彿來自天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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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那些微塵,我彷彿看到他的嘴角露出寬容的笑意。「畫吧,畫吧,畫出你心中的我」,一種來自天國的聲音召喚著我。

  近蒙某出版社抬舉,要我寫一本關於杜聰明先生的傳記,於是又拿出杜先生的一些資料,斷斷續續地翻看。這些資料都是我十多年前就看過的,如今「溫」習「故」卷,竟也「知」曉了一些「新」意。

  杜聰明先生是台灣第一個醫學博士,光復後台大醫學院的首任院長,也是高雄醫學院的創校院長,擔任台灣醫學會理事長一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桃李滿天下,是台灣醫界的播種者。十一年前,當我忝任《醫望》雜誌總編輯,從事醫界人物專訪的工作時,曾數次拜訪杜先生,當時他已是八十餘齡的長者。事後,我曾在一篇文章裡說出我的感想:

  「在學生時代,筆者對台灣醫界耆宿杜聰明先生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師友輩中偶而提起他,也只能興起淡淡的敬意,因為我們對他所知實在太有限。畢業後,筆者因緣和合,曾先後兩次拜訪杜聰明先生,聽他娓娓細訴一生中的主要事件,在他那寧謐的客廳裡,看著他慈祥的容顏,我有一種血肉相連的激動,在我接受教育的漫長十九年歷程中,這是非常少有的,也許這是我初次如此直接地去認識一個中國人的成就,以及成就後面鮮為人知的奮鬥和掙扎罷!

  除了激動外,我還有陣陣的羞愧,因為在此之前,我對杜先生的認識幾近於零。在學生時代,對西方醫學界的名人如佛洛伊德、史懷哲、加林、考科、哈維、帕拉西塞斯等的身世、成就和奮鬥經過,我可以如數家珍;甚至對棄醫從文的契訶夫、安部公房,也可以娓娓道來。但對一個近在咫尺,屬於自己國家的、值得敬仰的醫學界偉人卻相當陌生。」

  如今杜先生已過世了,但昔日肅坐於他客廳前的淨几,溫煦日光洒落在他鶴髮童顏與對襟唐衫上的明晰影像仍歷歷在目。他引領我去參觀他的圖書館,以及石鼓文的書法;他說他在七十年前考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時,筆試雖然第一,但體格卻被判「丙下」,自此即注意鍛鍊身體,每天洗冷水澡,每天勤做學校所教的體操,七十年如一日。而在留日回台後,擔任醫學校助教授時,開始練習書法,每天練習四張,計八十大字左右,亦是五十年如一日。告辭時,他對我讀了那麼多年醫學院竟然「改行」,深表遺憾,勸我應該「專心努力於醫學學問的研究」。

  走出他家不遠處,就是人車熙攘、燈紅酒綠的林森北路。但在我眼中,它們都暫時地音消色褪了。彷彿經過一次「心靈」的我,心中摹想著偉大的志業。即使我無意於「醫學的學問」,五十年如一日的恆心與毅力仍是知性的一大誘惑。

  於是我開始洗冷水澡、戒菸,專心努力於一門「醫學之外」的學問。但也不知什麼時候,山間的紅葉喚起了我肌膚哀愁的記憶,而咖啡屋內哀愁的音樂激揚了我體內昂奮的血液;我想,有些人是因「單純」而偉大,但也有些人是因「複雜」而偉大的,於是我又開始洗熱水澡、抽菸,讀一些雜七雜八的書。杜先生的世界終於也慢慢在我心中音消色褪了。

  之後,曾斷斷績續從醫界前輩口中聽到有關杜先生的一些傳聞。因為「世間已無杜聰明」,所以聽到的大部分是「批評」之類的話語,不過自己並不太在意,總覺得那已是一個離我非常遙遠的世界了。

  如今,我又重讀杜先生在八十歲時所寫的《回憶錄》,為的是想寫一部有別於他自己回憶的醫者傳記,我已不再像十餘年前那樣激動與惶愧,根據初擬的架構,我拿著一隻冷靜的筆在字裡行間鉤沉,想為我年輕時代所景仰的一個醫界偉人尋找他在世界醫學輿圖中的科學座標,以及他在中國文化輿圖裡的文化座標,因為我認為,杜先生不只是一名單純的醫者而已,他的身上還有著種族的、文化的、歷史的、社會的糾葛。但這兩項工作卻都只增加了我的迷惘與無力感,也許因為彼時之台灣,乃位於這兩個巨幅輿圖的邊陲地帶;也許因為我個人才疏學淺,根本就無法勝任這種工作。

  十一年前,在一篇〈台灣醫界的播種者──杜聰明先生〉的數千字短文裡,我曾把杜先生描寫成一個極重感情、努力上進、知足常樂的醫學家。但現在,我發現我已很難再維持這麼單純的觀點;做為一個「人」,杜先生也有著極「複雜」的人生體驗,他的一生實際上充滿了種族的、文化的、歷史的矛盾(我似乎不必在此一一細表),這些矛盾以平鋪直敘的記事體方式出現在他的回憶錄中,像洗冷水澡、練習書法「數十年如一日」的記事般乾淨明亮。也許杜先生具有極單純的心思,像他所從事的藥理實驗般,把他所經歷、所體驗的事態都原原本本地呈現在我們眼前,他只是單純地不想對自己複雜的一生稍加「剪裁」,好使它成為一個更「適當得體,前後一貫」的故事。

  但也正因為他的真誠無隱,使我看到了一個於清朝末年出生在台灣的窮鄉僻壤,接受完整的日本教育,而終成為光復後台灣醫界第一人,以數十年如一日的恆心與毅力,游走於世界醫學輿圖與中國文化輿圖邊陲地帶的「尊嚴」與「悲劇」。

  這一幅心靈圖像是我十餘年前所忽略的,甚至是當時難以體會的。同樣一本《回憶錄》,讓我產生今昔之異感,杜先生還是杜先生,發生滄海桑田之變的大概是我的心靈吧!上帝只有一個,但祂經常有著不同的面貌,因為亞伯拉罕心中的上帝跟尼采心中的上帝是很不一樣的。如今,當我嘗試要為曾經多少被我「神化」、也被我「疏離」的杜聰明先生畫像時,心裡難免踟躕不前,唯恐我調色板上的顏色無法呈現他真正的光彩。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夜裡不歇的雨聲喚起了我流逝的年華記憶。昔日肅坐於杜先生客廳窗前的淨几,溫煦日光洒落在他鶴髮童顏與對襟唐衫上的明晰影像又浮現在眼前,在我和他之間是一片於日光中飛舞的微塵,透過這些微塵,我彷彿看到他的嘴角露出寬容的笑意。「畫吧,畫吧,畫出你心中的我。」一種來自天國的聲音如是召喚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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