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也像昔日那位關心我的級任老師,無法在這個時刻,將生命的某些真相坦白地透露給國小三年級的兒子知道。
就讀小學五年級的女兒和三年級的兒子,每個禮拜都要拿他們「好學生的一天」給我簽名。這個小本子把學生一天的活動分成十大項目,要他們「誠實的檢討,勇敢的改進」。外向、活潑而粗線條的女兒,在最後的「自我檢討」欄裡總是寥寥數語,甚至還會自我嘉勉一番。但內向、羞澀而拘謹的兒子,卻很喜歡「自我檢討」,特別是「哪些行為我做得不好或沒有做到,應該如何改進?」這一欄,總是寫得密密麻麻的。其中「用心做事不說話」、「專心上課」這兩項幾乎是他每個禮拜都有的「缺點」,每個禮拜都拿出來「自我檢討」。
我對他說:「有些也不算什麼缺點,不必每個禮拜都寫吧?」他哭喪著臉,生氣地對我說:「我們老師說要確實檢討!」看著他那發育比一般小孩遲緩的身體,稚弱而又一本正經的臉龐,依稀是我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遂不禁想起一件與此相類的往事:
我讀小學三年級時,有一天降旗之後,校長照例對全校師生講話。他提到「禮貌」的問題,忽然要所有同學都閉上眼睛,然後很嚴肅地說:「這個禮拜看到老師沒有敬禮的同學,把手舉起來!」
因為閉上眼睛而陷入黑暗中的我,覺得校長這句話像一根鐵錘,正擊打著我的心胸,似有一隻巨大的恍惚的蝴蝶在我胸腹之間不安地掙扎……,我終於舉起我的手。
後來校長說什麼,我已忘了。當他要犯錯的同學放下手,大家睜開眼睛後,映入我眼簾的是就站在我面前,直望著我的級任老師美麗之容顏。我慌張地垂下頭,但當時她臉上那種奇怪而複雜的表情卻已永遠銘印在我的腦海裡。而一向最關心我、最勉勵我的她,爾後竟對這件事都沒有問過我一句話。它像一個不可言說的祕密,悄悄地深埋在我童年的歲月裡。
也許當時全校幾百個同學中,只有我一個舉手,所有的老師都在看著我。事實上,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缺點,只因為有一天上學時,我低著頭走路,抬起頭來才看到一位高年級的老師騎腳踏車從馬路對邊迅速掠過,我「來不及」向他敬禮而已,但它卻成為我稚弱心靈的一個重擔。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瞭解當時那位級任老師臉上複雜而奇怪表情的含意,那是一種摻雜著驚訝、憐惜、不忍心而又不自在的神情,它在傳達來自成人世界的一個訊息:有些事是不必太當真也不能太當真的,生命的某些真相不是一個純真而稚弱的國小三年生所能理解的。
如今,我的兒子竟也面臨了我昔日的處境。他嚴格的要求自己,每天誠實地檢討自己的生活,發現在做事時總會不小心說一兩句話,上課時總會因一時不注意而分心。書本上那絕對的語句令他為難,他每個禮拜「自我檢討」,但每個禮拜都自覺「少有改進」。雖然他的學業成績名列前茅,但卻因有這些「缺點」而悶悶不樂。
看著自己的兒子那麼像昔日的我,喜悅中有著幾許悲哀。我只好笑著對他說:「沒有人做什麼事連一句話都不說的,也沒有人上幾個鐘頭的課連一下子都不分心的,你們老師做不到,爸爸媽媽做不到,聖人也做不到,連小叮噹和小忍者都做不到。」
我終於也像昔日那位關心我的級任老師,無法在這個時刻,將生命的某些真相坦白地透露給國小三年級的兒子知道。我要怎麼告訴他我們的「德行觀」就像「地價稅」一樣,是先立一個令人為難的超高標準,然後再來「打折」的?但我相信在生命的旅次中,他遲早會像我一樣自行瞭解到這點。現在我所能做的,只是多陪他爬爬山、釣釣魚、看看天、看看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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