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非什麼「誇大妄想」,而是從人類豐富的歷史遺產中擷取靈思,以感動及深刻自我生命的一個途徑。
結婚後不久,和妻子去看一部電影,劇中有一對男女作家,住在海邊的小木屋,過著單純的寫作生活,寫累了,就到海灘上漫步,看看海,吹吹風。但他們並非遣世獨立,亦經常進入都會,參與和革命有關的事業。我觀後深受感動,對妻子說:「如果我們也能在海邊有間小屋,專心寫作,不知該有多好?」
幾年後,我們終於在景色怡人的萬里海邊,有了一間小屋,但我除了帶孩子到海邊散步、游泳、釣魚、捉螃蟹之外,很少在那裡寫作。事實上,這幾年來根本就很少著作,所謂「寫作」,幾已成為一個難堪的夢幻。
周末的夜晚,和妻子坐在海邊小屋的陽台上,看著海中暗黑的基隆嶼,以及剛升空就被港口吞吐的污濁之氣熏得臃腫而不潔的月亮,還有風中傳來的洶湧潮聲,海夜的魅惑,總使我想起那部電影,而意欲重織失落的夢幻之網。於是我又對妻訴說那寫作的夢幻,但也許是因為警覺於時光的流逝,為了掩飾己的羞慚,我說:「佛洛伊德到四十六歲才出版他的《夢的解析》。」「
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如果我到四十六歲時,依然一事無成,沒有一本令自己滿意的著作問世,那我整個人生可能就會崩潰。幾年前,我在編譯《大師的腳印──佛洛伊德一生行誼》的序文裡說:「譯者在學生時代,相當心儀佛洛伊德。一個人在孤立、徬徨的時候,.總會去尋找一個或幾個認同的對象、精神的導師,佛洛伊德在不知不覺間成為我的精神導師之一,就像威爾菲爾所說的:『由我來說出這句話,也許是一種僭越』,但即使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我對生命的主題觀點依然是精神分析式的,我為了想了解一個影響我深遠的人而翻譯這本書。」
似乎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有「資格」回憶他年輕時代的夢幻,說他如何效法先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凡夫俗子倘若做如此的告白,不僅是一種「僭越」,甚至是一種「羞慚」「。但我認為如此,我覺得只有當一個人羞於提起他認同的對象、精神的導師,放棄理想、不再夢幻的時候,他才是真正的凡夫俗子。
佛洛伊德的一生就充滿了這樣的夢幻,事實上,他的心靈一直是「活在歷史與神話之中」。
佛洛伊德是個猶太人,其祖先離開以色列故土而移民歐洲,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但他仍生活在猶太人的歷史夢幻中。他小學時代最崇拜的英雄是迦太基的大將漢尼巴(迦太基與猶太人同屬閃族),在迦太基與羅馬的戰役中,他同情的是迦太基而非羅馬。青春期後,佛氏多次自比為漢尼巴,渴望能「進入羅馬」,完成漢尼巴的「未竟之業」。成年之後,他雖然數次到義大利,但也許因為尚未有什麼成就,竟都避開羅馬,憂愁地回家。直到他出版劃時代的鉅著《夢的解析》之後一年(一九○一年),他才「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羅馬」。他的潛意識好像在說:「今日的猶太英雄佛洛伊德,終於征服了西方文明的象徵──羅馬。」
佛洛伊德也曾多次自比於摩西,在他的想像中,精神分析運動好似一幕歷史往事的重演。當他決定以榮格做為他的繼承人時,在寫給榮格的信裡,他說:「我們無疑地在向前邁進,如果我是摩西,那你就是約書亞,將要擁有精神醫學的許諾之地,而我對此只能從遠處眺望。」當阿勒德背叛他時,他說阿勒德忘了保羅使徒所說的話:「我知道你並不愛你自己。」
當他晚年因納粹入侵維也納,而由女兒安娜陪同亡命英倫時,他在寫給兒子恩斯特的信裡說:「我有時會將自己和年老的約伯相比,約伯在很老的時候被他的孩子們帶往埃及……,希望在我抵達『埃及』後,不會重演『出埃及記』。」但當他的船隻抵達英國,知道有很多人正列隊歡迎他時,在進入倫敦的夜航裡,他又夢想自己就像一○○六年的「征服者威廉」一樣,正在佩汶塞登陸。
他也活在希臘悲劇的夢幻國度裡。晚年因疾病與老化,而在日常生活照顧及精神分析事業上越來越依賴女兒安娜的他,將安娜稱為「我忠心的安蒂岡尼」。安蒂岡尼是希臘悲劇《伊底帕斯》三部曲中,照顧瞎眼落難父親伊底帕斯的女兒,佛洛伊德如此地自比於「伊底帕斯」,跟他早年提出的「伊底帕斯情結」也不無關係。
從這些簡略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窺知佛洛伊德的某些心事。他仿同於歷史及神話中的偉大人物,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歷史與神話般美妙傳奇,最後,憑著永不放棄的毅力與努力,終於實現了夢幻,成為歷史與神話中的人物。
即使我們終其一生,無法成為真正的偉人,甚至無法有起碼的成就,但都不應放棄這種「活在歷史與神話之中」的夢幻。當一個人在坐船逃難的時候,想像自己是「年老的約伯」,或在異國港口上岸的時候,想像自己是「征服者威廉」,這絕非什麼「誇大妄想」,而是從人類豐富的歷史遺產中擷取靈思,以感動及深刻自我生命的一個途徑。
霍桑有一篇小說〈巨石像的臉龐〉,說有一個平凡人日復一日看著被雕刻在山頂巨岩上的偉人臉龐,他雖沒有思及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被雕在巨岩上,但有一天他死了,人們去看他,發現他的臉已如那些巨石像的臉龐般莊嚴。
我們不一定要成為偉人,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寫出什麼偉大的著作,但只要我能經常去那夢幻電影裡的海邊小屋,時時想起佛洛伊德,我想我在四十六歲時,應該多少會寫出一點什麼東西來的,然後敝帚自珍,帶著一點「小小的勝利」,悄悄進入我心中的「羅馬」。這不是能增加生活的趣味嗎
(原載張老師月刊 一九八八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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