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402 秋葉與舊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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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下了高速公路,忽地下起雨來,而且雨勢越來越大。我將車停在敦化南路,和S君冒雨鑽進一家有著日本風味的咖啡屋。

  離開故鄉十一年的S君第一次返台,早上在電話中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時,懸在高樓斗室中的心,就不可遏抑地興起重聚的想望。我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到光復南路載上久別的S君,然後直奔林口長庚醫院,在那裡攔截正忙著學士後醫學系聯招口試的Y君,一起共進午餐。

  S君和Y君是我大學時代的摯友,在台大大學新聞社以文字論交而形同莫逆。畢業後,三人在金山街合租一棟公寓共同生活,在單身漢的夕陽餘暉中,延續我們相互珍惜的文學之夢與友誼。今天跑了幾十公里到林口,三人匆匆共聚一餐,似乎就是為了重溫舊夢。

年少

  初識S君是在台大附近的一家咖啡屋,那時我是大學新聞社的主筆,他是編輯主任。我風聞他對我的文章頗有怨言,因為以稿紙計算三千字的文章,排成九字一行的鉛字,只剩下兩千五百字不到,而需勞駕他這個“知識貴旅”臨時在印刷廠“補白”。

  初見面時,眼中閃露慧黠與捉狹光芒的他不提此事,卻和我大談武俠小說,在暗淡的燈光與迷濛的煙霧中,我們從《少年行》、《劍氣千幻錄》談到《七步干戈》、《絕代雙驕》,我驚奇地發現我面對的似乎是一面“鏡子”,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我和他是“相類似的意識體”。

  這次“煮酒論劍”的言外之意是﹕我當時的文體類似於古龍的武俠小說,短句與分段太多。高手過招,點到為止,我們彼此一笑收劍,沉醉在“少年英雄”的迷夢裡。

傷逝

  也許是下雨的關係,敦化南路這家咖啡屋顯得特別侷促、寂寥而陰暗,我和S君對坐吸菸。以前在學時,兩人常在「我們的咖啡屋」這樣對坐著趕稿,一個鐘頭內,各自要無中生有地寫出一千字,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對方搜索枯腸的眼神。

  同住在金山街時,兩人則常驅車到中山北路,在有著歡欣節奏的酒廊,為生命的無聊而一語不發地喝著悶酒。我們很少說話,因為我們從政治到女人,都有著類似的看法,是不必多費唇舌即能達到水乳交融之境的。

  今天,我們又像昔日一樣對坐著喝咖啡,但卻有一些話要說。昔日大學新聞社的那批文友,到今天還在賣文為生的,算來只剩下S君和我兩人。原來想為“人類思想求答案”的S君,在美國寫政論文章,世亂飄蓬,逆風而嘯,與各派人馬纏鬥十年,他說他覺得在點累了。這次回台灣看看,是想改絃易轍,另謀發展。

  S君問我現在寫些什麼?我說什麼都寫,今天寫雜文〈新女性的道德騷擾〉,明天寫書評〈惡魔天空下的激情列車〉,後天分析聊齋〈一個儒者的地獄之旅〉,一個月要寫差不多二十篇。他知道我以前是比較喜歡寫有著哀愁意味的散文的,我也是覺得有點累了。

  但儘管今日寫的東西,和我們昔日在金山街所編織的“文學之夢”已大異其趣,儘管我們都因而覺得有點“累了”,卻仍身不由己地繼續寫下去。

飄盪

  幾年前,我曾在一篇追憶金山街生活的文章裡說:

  “六年前,我剛畢業不久,就離開令人艷羨的醫業,和兩個朋友在金山街賃屋而居,靠編雜誌、翻譯、賣文為生。我的臥室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條窄巷,對面是一幢大廈的堅硬牆壁,臨窗俯望,給人一種禁閉而高危的感覺。

  “白天是漫長而寂寞的,某種游移不定、無法指名的惶恐在我心中慢慢滋長,我對自己說:我以五年的時間自期,如果五年後一事無成,看不到什麼出路的話,就應該瞭解自己的能力,回去當一名稱職的醫師。

  “五、六年就這樣過去了,我所瞭解到的是,一片辭別枝幹,隨風飄盪的秋葉,再也無法回過頭去依附它的舊枝。”

  咖啡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沒有停的意思。我的頭上早生華髮,而S君的臉龐亦已平添秋色。江湖寥落爾安歸?我忽然覺得,離開故鄉與國內文壇十一年的S君,內心可能有著與我昔日同樣的感觸,但我希望老友能回到舊枝上,重新長出他的新葉。

夢幻

  有時候我懷疑我們是否是真正的“文人”?我們的“文學之夢”是否像昔日的“武俠之夢”一樣,是虛幻不實的?

  回過頭去看我和S君共同棲息過的舊枝——大學新聞社和金山街的公寓,在這兩個地方,我們做最多的是介紹西洋思潮與從事政治杜會事件的論戰,但由於氣質上的類似,S君和我都將“文學”視為“即將許諾的玫瑰園”。

  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還是在寫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文學”巳成“形將失落的夢土”。江湖夜雨,十年燈下,我們的筆不知不覺背叛了自己原先的心意,但我們誰也不願意再提起有關“哲學”或者“小說”的事。

命運

  S君向我探詢國內報章雜誌各類文稿的需求量及稿費等問題,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他,我已儼然是個“職業作家”。

  我是在一年前,才痛悟到自己做為醫學與文學“邊際人”之寂寥與無望,而“自斷經脈”,將《心靈雜誌》停刊,奔向通往另一目的地的“人生列車”。它其實是我遲來的“命運列車”,在行將“不惑”之年,我終於領悟到“寫作”,不管寫什麼,是我終生難以擺脫的魔咒,於是毅然踏入這行將失落的夢土,開始不停地寫。

  我想我終將成為一名“職業作家”,但寫作對現時的我而言,已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命運”。這個命運是我在認識S君之前就已決定的,只是我一直怯於承認而已,現在則必須熱切擁抱它。

  S君和我是擁有同樣命運的人,像十多年前一樣,我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像。命運的鎖鍊依然聯結著我們,走在同樣的一條路上。

  外面的雨還是下個不停,我們終於決定離去。在台北陰暗的天空下,兩顆不再年輕的心竟都有些醺然起來,明日天涯,我們在報章雜誌上見面吧!

(原載張老師月刊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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