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我忽然開始於午後漫步在台北街頭。
一個人活到快四十歲,總會因時日的積累而自行領悟出有關人生的某些真相、某些不好明說的道理,但通常已派不上用場。於是我決定去散步。
妻說:「如果走累了,呆立在行道樹下,被誤會成詩人,恐怕不太好吧?」我只好不停地走。起初是在城中區繞著圈子走,後來越走越遠,從火車站走到忠孝東路四段,從仁愛路一段走到民生東路。
我想重新認識台北這個城市。偶開天眼靚紅塵,可嘆身非眼中人。我的衣著、我的行姿,甚至我的容貌,都跟這個社會脫節。記憶裡熟悉的卡繆曾說:「一個人活到四十歲,就必須對自己的容貌負責。」正當我惶恐地想追究自己的責任時,突然警悟到卡繆也早已不屬於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
於是我頹然地回家,自斷經脈,將自己辦了六年多,小小的《心靈雜誌》停刊,然後慢慢的擠身到人潮洶湧、燈火輝煌的驛站,準備搭乘開往另一個目的地的人生列車,再向東風舞一回。
《張老師月刊》上的「心跡路痕」,是我重新粉墨登場,在各報章雜誌寫文章的第一個專欄。主編要我寫追憶生活的小品文,我就寫追憶生活的小品文,從童年追憶到現在。我已經很久沒有寫這種以抒情為主的「軟調散文」,寫來有點生疏,雖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它卻也提供我「返觀自身」的機會。在一個月一個月的「追憶」裡,我尋回了塵封在腦海深處的土地和人民,遭逢了自己一度擁有、而如今業已失落的生活型態與人格樣貌,也溫熱了越思量越難忘的親情與愛情。原本寂寥與無望的人生,因追憶之迴光,又產生了美麗的返照。
這一年多來,也因不停地寫作,竟終止了在街頭漫步的可疑習慣。
本書主要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心跡路痕」,計十七篇,均選自《張老師月刊》;第二部分「如是我聞」計二十篇,均選自《心靈雜誌》。兩者雖都有「追憶生活」的性質。但在文體及風格上卻不太一樣,後者多屬以說理為主的「硬調散文」。這種差異,當然多少是來自寫作媒體與環境的不同,但也有個人心境轉變的成份。在《心靈雜誌》時代,理論掛帥,閉門造車,有點「不知今世何世」的況味。雖然一個人佇立在冷清的站牌下,遲遲未見名為「許諾」之街車的來到,而不得不改搭另一輛「人生列車」,但我還是懷念那孤單等待的時日。
書末附有《張老師月刊》編輯莊慧秋小姐的一篇採訪稿,名為「擺盪的生命圖像」,那也算是我的一種「心跡路痕」,承蒙莊小姐惠允轉載,特此致謝。
一九八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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