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二 楓林散記 6
有一個笑話說三個垂死病人躺在病床上，醫師問他們最後的希望是什麼。第一個是天主教徒，他說：「我希望找一個神父告解。」第二個是新教徒，他希望能和家人見最後一面。第三個是猶太人，他想一想，說：「我希望看另外一位醫師。」
撇開這個笑話中對猶太人和醫師的諷刺不談，它生動地點出一個人的人生價值觀仍左右著他在此塵世的最後一個願望。至今為止，似乎還沒有專家對人類死前的希望做有系統的調查研究。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即對這個問題有濃厚的興趣，而密切注意著每個臨死病人的眼神，仔細傾聽他們的話語，希望從中獲得他們對人生的最後看法，以做為我個人人生意義的參考。
嚴格說來，死亡並非一種「經驗」，而是一種預期的感受及失落的悲愴，當我第一次目睹一個同類的死亡時，內心相當驚惶，心想有一天，當我像他這樣兩腳一攤時，是否會產生莫名的追悔，覺得以前所信持的理念荒謬可笑！而我卻已不再有任何機會！這種感受和悲愴時時來襲，「死而無憾」的要求一直在鞭撻著我年輕的生命。要認識人生，必得先認識死亡；對死亡的看法，往往會反過來影響個人的人生價值觀，我想，這也許是很多醫師會譜出浮士德變奏曲的原因之一。
有為自己的行將死去，而像小孩般哭泣的病人；有憤懣詛咒，死不瞑目的病人；也有連路都走不動，屎尿直流的病人。這些都是對死亡沒有「心理準備」的人，一朝死神來敲門，才發覺這也未做，那也未決，匆匆就要上道，其心情比起「最是倉皇辭廟日」的李後主真不知要悔恨，留戀上幾百倍！
幾年前，某病房有一血癌的年輕病人，已是第三次住院，沒有任何親朋來看過他。每天早上，他都搬一張椅子到走廊上看讀者文摘，曬太陽。有一天晚上我值班，他還問我是否有時間跟他下盤棋，就好像一個閒居無事的人，以讀書、下棋消遣，在時間的嬗遞中默默體會生命的情趣。幾天後，他就死了。我想，他對他的即將死去一定有自知之明，他比我年輕，是什麼東西使他如此泰然呢？
有一個寓言說，一個孤伶的老園丁，有一天造物主要收回他的生命，但答應給他最後一個希望，老園丁說：「我已別無所求，請您把生命收回吧！」孤伶而老，使園丁的別無所求遜色不少，如何在任何時候，均覺得已盡力而為，已無憾，乃是對死亡的最佳「心理準備」，也正是印第安唐璜所給我們的教誨：「當你覺得不耐煩時，請轉向你的左邊，死亡會給你一聲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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