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二 楓林散記 3
幾年前,我還在當實習醫師的時候,有一天在外科值班,當晚急診開刀的病人特別多,從晚上進開刀房一直站到隔天早上七點才出來,心想八點必須參加外科朝會,八點四十分又要進開刀房,只好拖著疲憊的身子到販賣部進些早餐。進餐時順便瀏覽一下某報副刊,意外地發現一篇名家慨談他對醫護人員的觀點,風趣中充滿了揶揄,大意是說醫護人員鐵石心腸,無法設身處地為病人著想,了解每個病人病症的「迫切性」和「重要性」。
作者在寫了這篇文情並茂的文章後,為自己多年的求醫經驗出了一口怨氣,此時也許正在被中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我懷著苦澀的心情和殘餘的平旦之氣勉強看完這篇文章,在走向外科討論室的途中,彷彿覺得走廊邊早起的病人都在指指點點,用追索的眼光看著我們這些醫護人員。
作家筆下的醫師似乎都是現實、冷酷或者猥瑣、可笑的,從莫里哀的戲劇裡即可見一斑。有人說這是因為一般人在求醫時,暴露了自己太多的隱私,在醫師面前矮了半截;病好之後潛意識裡有所不甘,所以曲意將醫師醜化或者丑化,以做為一種「補償」。我想這只是部分原因,主要還是來自彼此的隔閡和認識上的差距。
病人心目中的醫師意像與凡人之軀的醫師有其客觀上不可彌補的罅隙。病人時而希望醫師像隨時能從黑帽中變出白兔的魔術師,使他豁然痊癒;時而希望醫師成為無事可幹的忠實聽眾,聽他從三十年前娓娓道來,不顧其他病人的死活。凡人在遭受打擊或生病時,多少會經由「退化作用」退回童稚般無理希求的心智狀態,這是可以諒解的,而醫師的礙難接受也應該是可以諒解的。
有一天,一個病人在深夜三點鐘將我叫起來,說他因股票慘跌而覺得人生失據,無法入睡,希望找一個人談談心。我對股票外行,但我仍跟他談了二十分鐘,希望能給他精神上的支持。如果我以早上六點必須起床為整棟病房的病人打針為理由而拒絕他呢?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又有一次,一位大學教授因前列腺肥大,無法小解而入院。我值班那晚他因導尿管為血塊堵塞,膀胱脹痛,每隔半個鐘頭就叫我為他「解除」痛苦,直到早上六點,一切解除痛苦的方法都用盡了,他還是苦不堪言。他時而怒言相向,時而道歉不迭,甚至發出要自我了斷生命的囈語。昏昏沉沉的我靠在已露曙光的窗口對他說:「我已盡了我一切的力量,我已無計可施。希望你能再忍耐兩個鐘頭,不要再叫我,我早上還要在開刀房站三個鐘頭,下午要門診。」因為他是一個教授,所以我又加上一句:「一個人的生命永遠比他的痛苦更為長久。」
這位教授在要出院時,滿面春風地拍拍我的肩膀,特別說了一些對當天晚上失態深覺抱憾的話,我只希望他不是一個雜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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