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44 童子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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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二 楓林散記 2

  一位父親嚎啕大哭地抱著一個十歲大小的男孩跑進急診處來。將病童放在治療室的推車上,我檢查的結果是:病童手腳微溫,無呼吸,無心跳,右眼受撞擊而凸出,眼眶內有瘀血,瞳孔放大。

  從淚流滿面的父親口中得知,「死者」幫忙父親照顧攤販生意,九點多鐘時,拿著父親給他的兩塊錢,騎腳踏車意欲到對面的麵攤吃麵,一輛轎車急駛過來,將「死者」撞倒後,揚塵而去。

  做父親的一面哭泣著追述那令人驚惶的一幕,一面掏出骯髒的手帕,試圖將凸出的眼球按回原位;並不斷呼喚他兒子的小名,催促他快一點醒過來。血牛適時地走進來,問我要不要輸血,我說不必。做父親的似乎想到什麼,急忙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揉縐的鈔票,說:「這裡有七百多塊錢,拜託醫師幫幫忙,救救我孩子的性命。」然後做勢要跪下來,我急忙將他扶起,深吸一口氣,用中性的聲音向這位激動的父親宣佈他孩子業已無救的噩耗。

  父親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此亦人父也」。我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希望能分擔他此時的哀痛、悔疚和憤怒。在醫院裡,這已是我所目睹的第五個幼童之死,當一個幼童瀕臨死亡邊緣時,他沒有哀號,沒有掙扎,通常是只平靜地死去,一切輝煌、神聖的理由似乎都永遠無法挽回一個幼童無辜的死去,如果我們連幼兒無邪的笑顏都無法留住,都要加以摧殘,則所謂人性的光輝、永恆的意義,豈不是讓我們徒增尷尬而已?

  做父親的雙手捧著揉縐的鈔票,屈立在他業已死去的孩子身前,那無聲的嗚咽,眼中的神色,使我想起伊凡.卡拉馬助夫,這位現代虛無主義的精神導師,在看到幼兒無辜的夭折後,憤慨地宣稱:「如果幼兒的痛苦是湊足獲得真理的總數,我馬上聲明,任何真理都不值得這個代價。」從這位父親眼中,我讀出了同樣的憤慨與否定之意志。一切辛勞,一切希望(做父親的說他兒子每學期都讀第一名,是他唯一的希望),都被他流下來的熱淚所否定了。

  我不知道那位揚塵而去的轎車主人是否曾經有過片刻的悔罪意願?也許他自己正以咬嚙般的痛苦維護了某些「真理」──人世之不義,無辜幼兒的必然死亡,弱肉終遭強食等,但在真理與正義之間,我們應該選擇何者呢?當大家拚命在構築各自及人類全體的巴貝塔時,卻有無辜的幼兒在一旁流淚、淌血,我們能否駐足片刻:攻擊天堂,與上帝相抗衡的巴貝塔竟然是建築在一個如此不義的大地之上?這是大地的象徵嗎?還是人類的自我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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