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二 楓林散記 1
某病房素有癌症病房之稱。根據某種不公開的說法，在星月無光的深夜，時而有病人自打開的窗戶躍出，在短暫的飛翔感覺之後，發出沙袋撞擊的悶聲，黯然掩去他一度璀璨過的生命火花。
當我調到這棟病房時，正是陽光普照的深秋，窗外的群花已由絢麗而趨於爛熟。在眾多尿毒症、血液病與癌症病人當中，有一位病人引起我極度的關切，他是一位腎結核症患者，開過刀後，轉到內科來治療。
因為傷口未癒，兩條引流管仍然插在他的右腰側。他幾乎整天躺在床上，瘦削的臉頰使他的眼光顯得格外深邃，兩眼不時急速轉動，充滿摻雜憤怒與寬容的異樣神色。
在剛開始時，我和他保持一段距離，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難以接近的病人，他經常為小事而遷怒於他太太。即使我為他打針時，針頭若稍為深入一些，他亦毫不掩飾他的不豫之色。但大家都很快就原諒了他，也許他所忍受的是一種幾近於聖者的苦難和孤獨。
有一天晚上，我到病房打十二點的針劑，走進他那一間三等病房，其他的病人看起來似乎都睡著了，他正立在床側，全身脫得赤條，面對著窗戶，不時用毛巾從他面前的水盆中掏水來擦拭身子，且低聲哼著小調。
當他察覺我的出現時，側過身來，牽動連在床下的兩條引流管，臉上露著笑意說：「醫生等一下，讓我好好洗個澡。」
我將注射盤放在床上，坐在床沿安靜地看著他。他實在太瘦弱了，幾乎跟耶穌一樣瘦弱，在黯黃色的燈光下，只有輕微的水聲，以及毛巾和他身子的輕輕晃動，構成一幅極為柔和但卻暗含苦楚的畫面，使我想起畢卡索早期的畫。這裡沒有尊嚴、沒有光榮的使命、沒有高貴的情操，有的只是如何活下去這個問題。
但活下去豈不就是最有意義最真實的事情？設若你的生命完結，則一切的許諾都將成為謊言，所有的歡樂都變成泡沫。因此，有人寧可抖去高貴的外衣，燒掉美麗的金閣，也要活下去，為了一個卑微的意義活下去。
像我眼前這個病人，他現在不是很快樂嗎？也許他已幾天沒有洗澡，現在正得其所哉，渾然忘我。苦難中人的快樂和痛苦通常來得較為強烈，也許是他們將一切都豁出去了，只剩下生命這一份最後的恩賜，所以他們能盡情地哭泣，盡情地歡唱。
所謂文明人，大家都太匆忙、太高貴優雅、太有尊嚴了，彼此交換名片和體面話，用手套握手，以西裝和晚禮服相互廝磨，反而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記得某位名人，在一次宴會上，吃下滾燙得要命的菜餚後，馬上吐出來，令席上的文明人瞠目結舌，驚訝莫名。他咆哮著說：「你們看什麼？笨蛋才會將這麼燙的東西吞下去！」這實在是一記當頭棒喝，文明人做「笨蛋」而不自知，他們的矯情使他們忍受了太多不必要的折磨，失去了太多生命的歡樂。
生命是無邪的，何不讓我們摒棄虛矯的尊嚴，美麗的謊言，而追求（保有）生命的圓滿？在這個塵世中，唯一能令我們激動的東西除了生命而外，還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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