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值班打針時,發現二等病室那位罹患肺癌的老先生又在流淚。他不是我的病人,但我最近兩三次值班,都看到在這一天即將過去的時候,他躺在病床上流淚。照顧他的另一位實習醫師是虔誠的基督徒,前幾天在吃飯時告訴我說,這位老先生心裡充滿了死亡的恐懼,他正積極給他宗教上的支持。但我想我那位同學是失敗了,對一個心裡充滿死亡恐懼的人來說,天國也許是一個噩夢,他寧願為這即將告別的塵世而流淚。
輪到他打針時,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任憑淚水沿著面頰流下,毫無掩飾或羞赧之意。
打完針後,我問他:「你睡不著嗎?」
「我擔心這一睡就醒不過來了。」他看著我,淚眼裡露出不確定的祈求之意,也許他希望我能像變魔術般一下子使他的肺癌消失,但我心想如果他能這樣平靜地死去的話,將是一種幸福,我看過幾個肺癌病人的「死」,他們的死似乎都是相當痛苦的。
我本想說「心情放輕鬆一點」諸如此類的話,但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句不著邊際的廢話,因為這句話他不知已經聽過幾百遍了,對一個步向死亡的人,我還是盡量尊重他自己的意見好。
「垂死的掙扎」對一般人來說,也許只是一句文學用語,但在醫院裡則是一幕活生生的慘劇。「掙扎」使得必然的死亡益形「悲慘」,雖然我的經驗不多,但我看到的死亡全是悲慘的,在彌留之前,不是退縮,就是愁眉苦臉,或者飲泣,一片愁雲慘霧。然後,有的陷入昏迷,有的「掙扎」幾下,就這樣去了。第一次目睹死亡是在五年級的時候,他也是一個肺癌病人,臨死前哀號幾達十分鐘之久,當時的我一下子被那悽慘的場面攝住了,往後幾天我一直在想,當我死時,我會像他這樣哀號流淚嗎?
醫師也許較能冷靜地面對自己的死亡,俄國小說家兼劇作家契訶夫醫師,本身患有肺結核,臨死時喝了一杯很久沒有喝的香檳酒,然後說:「我死了。」翻過身去,便與世長辭。在死神面前,他既不哀號求生,也不掙扎,也不畏縮,而是自主地、坦然地接受必然的它。
據說荷蘭畫家林布蘭臨死前,請他的朋友房龍唸聖經裡雅各與天神摔跤的故事給他聽,然後林布蘭以他沾滿油彩的手指放在胸前說:「那人說,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林布蘭,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單獨一人……但最後都得了勝。」然後,「得勝」的他閉上了眼睛。在死神帶走他之前,他毅然宣佈「得勝」的是他,從林布蘭在美術史上的不朽地位來看,「得勝」的的確是他,他不必在死亡面前屈膝落淚。
今年八十五歲仍作畫不休的米羅,常對人說,他臨終的遣言是「他媽的!」三個字。他蔑視死亡,因為死亡無法使他繼續工作。
每當我看到垂死的病人時,「我死了」、「我得勝了」、「他媽的」這幾句話總會浮現在我的腦際。我多麼希望他們能說出類似的看法,能有一個比較像樣、比較光榮的結束生命方式。但我看到的只是恐懼的眼神與顫抖的嘴角,然後無可奈何花落去。既然死亡是必然的,何必在它面前如此卑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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