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340 探索.在顯微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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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在小兒科病房值班,八點鐘時,東邊病房住進了一位小病人,看看住院許可證,診斷是「急性淋巴芽球白血病」,凡是住進臺大醫院來的,得的可能都是相當麻煩的病,即使在小兒科亦不例外。

  我拿著血壓計、病歷及全套的血液檢查道具,走進看來有點昏暗的病房。一副小學生模樣的病人,正跪坐在病床上,似乎對這陌生的環境有點驚恐,他的臉色呈蒼白色,兩眼無神,這正是急性淋巴芽球白血病的特徵之一。

  小病人的病歷資料主要得自於他父母的口述。當他父母急切地向我訴說病人最近接踵出現的令人不安的異樣時,小病人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好似那些事於己無關似的。死亡的陰影對小孩子來說太過抽象了,他們可能沒有這方面預期的感受。

  所以在聽完他父母敘述後,我逗著小孩,親暱地拍拍他的面頰,叫他躺下來讓我檢查。病人除了肝脾有明顯腫大外,其他沒有什麼重大發現。對白血病病人來說,血液檢查相當重要,而且是診斷的依據,所以我小心地在病人的耳垂上刺了一針,趕快嘴對橡皮小管「吸血」,先是血紅素吸管,再來是紅血球吸管,然後是白血球吸管;緊接著又做兩張血液抹片,最後是測他的流血時間。將近一年來日夜不斷的磨練,已使我的這些常規檢查動作顯出機械般的靈巧。

  所有的檢查工作必須在今天晚上完成,而小兒科檢驗室的門已關上,因此我必須到四樓的小兒科研究室做顯微鏡檢查。四樓在入夜後,特別是圖書室關門後的深夜,就變成一幢陰氣深深的大樓,長廊綿延得相當遠,走在不知道已有幾十年歷史的木質樓板上,腳底時時發出神秘的迴響,但我喜歡這種氣氛。如果我老一點,或者年月再向前推移一點,在如許的深夜,拿著得自於人體內的某些東西,獨自步上古老的大樓,準備利用科學儀器去探究其中的奧秘,則在冰冷的理性中是隱含有鼓動的浪漫的色彩的。

  我打開研究室的門,扭亮電燈,然後鎖上門,這是我的習慣(因為怕有什麼始料未及的事物會突然出現在身後)。研究室中擺滿了瓶瓶罐罐的試劑及各種精密儀器,我走過它們,抵達窗邊的長桌,打開檯燈,顯微鏡就放置在桌上。

  我先做小便檢查,然後計數紅血球,然後計數白血球。在眼底那一圈明亮的光影中,無數的白血球擠滿了一個個正方形的框框,我一個個計數,它們實在太多了,多得令人眼花撩亂。

  最後我把染色好的血液抹片,放到顯微鏡的載物臺上,點上油,用油鏡觀察。眼底所呈現的是一個明亮而靜謐的彩色世界,在淡紅色的紅血球中,有一個個湛藍的白血球,它們隨著我的轉動細節輪而慢慢移動,初次認識這個世界是在大學四年級的時候,當時同學們互相穿刺彼此的耳垂,然後用自己的血做成抹片,加以染色,然後放在顯微鏡下自己觀察。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我不知道蘇格拉底這句話是否包括認識自己的顯微構造在內,但能夠認識總是好的,那是一個相當靜謐的世界,雖然複雜、奇特,卻沒有一點紛擾,它只是在你的控制下,靜靜地在你眼前推移。

  此時我又產生了這種想法,夜已深沉,整個四樓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桌前,藉著科學儀器之助,探入某一個人的體內深處,而且把它放大一千倍,它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靜靜地讓我探索。我忽然了解到為什麼有些人會認為愛及其他人際交往中沒有什麼可以把握的東西,他們寧可把時間花在無情的事物上(譬如做學問),因為這是他們唯一能把握的東西,在這裡面,他們可以憑著一己的心力、智力和努力,去克服時時冒出來的茫然和挫敗感。我也了解到為什麼以前深夜在醫學院漫步時,總會看到研究館的樓上仍有一盞盞明亮的燈光。

  看完顯微鏡,鎖上門,走過闃無一人的長廊,回到小兒科病房,兩三個病人家屬站在醫務室前,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心想那絕非一己之力所能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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